文征明在科場出入三十年，只混了一個生員（秀才），他是幾個才子中學歷最低的，只有這件事讓他悵然，晚年還在感慨，我生性魯鈍，鞭策不前，日銷年長，氣性已衰，已不復仕途志向了。應天府府尹大人敬佩文征明的才華，主動表示要推薦他入朝，他婉轉拒絕，說若如此，人家豈不說朝廷大開倖（xìng）進之門，那還要科舉取士干什么？我不要人家背后指摘我。此時，文征明已盛名遠播，朝廷硬是讓他以貢生身份進入翰林院，特賞他一個翰林頭銜，但他只干了兩年就辭職走了。因為他只有秀才功名，翰林同事們很是排擠他，嫉妒他，他特立獨行慣了，不屑于和他們廝混，更不要說去巴結什么權貴，他不會來事。一回到蘇州家里，便以翰墨為生，想交結他的豪商巨賈（gǔ），官場顯貴多了去了，他都平淡處之，賣些書畫是可以的，畢竟要生活，只說你們看著給吧。但一談到錢就臉紅，這有違其素志，后來都不想見人了，便委托他的朋友去應酬。他的朋友可沒有他的清高，常高價出售他的書畫，其書畫很快流傳到海內外，高雅之士都以能收藏到文征明的墨寶而沾沾自喜。人們評價他的翰墨，文好詩好，有柳宗元，白居易的風范；書法好，有歐陽詢、蘇軾、黃庭堅的神韻；繪畫好，有趙孟頫（fú）、倪瓚的風骨。他的藝術造詣極高，蘊含儒家的“道”，其為人低調，不穿華麗衣服，不吃珍饈美味，平素只對山石書畫彝尊感興趣，暢談歷史軼（yì）聞，閑著時在附近街面上逛逛，跟人家聊聊家常，像個老保安一樣。去世前，他還在給一個朋友的老母親寫墓志銘，剛寫完別人的墓志銘，就往桌子上一趴，自己也羽化登仙去了，一點不拖累家人，真是個神仙。徐渭，字文長，紹興名士，一代大家。其詩文、書畫、繪畫獨樹一幟，廣為傳頌，其文字如嗔如笑，野墳鬼語，高峽平湖，山崩海嘯。文長長相肥白，如向天歌的大鵝，說話像鶴鳴，經常在半夜里長嘯 ，美其名曰：我是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卻攪得四鄰不安，小兒啼哭，寡婦抽泣。他為人率性自由，不堪拘束，又很猜嫉，控制欲極強，熱衷家暴，隔壁姓老王的都是他不放心的人。第一個老婆不明不白地死了，第二個老婆又被打死，為此他坐了五年牢，是個刑滿釋放分子。徐文長是偉大的文豪，也是女人的噩夢。他一生自殺過九次，曾拿錐子刺耳朵，拿斧子劈腦殼，還用棒子擊打睪丸，每次血流如注，死去活來，卻都不死，還活到七十三。徐文長被閩浙總督胡宗憲延攬到幕府，胡宗憲是有大才干，心術卻不正的人，他的靈活性大于原則性。兩人或指天畫地，策劃于密室；或屯兵繕甲，操練于后庭，胡對徐言聽計從。鬧倭寇那些年，胡宗憲一邊指揮戚繼光、俞大猷打仗，一邊在倭寇隊伍里搞分化瓦解，倭寇大頭領王直、徐海就是被胡宗憲誆來殺掉的，這都歸功于徐文長的奇謀。徐文長不改在半夜里長嘯的嗜好，衙門里常有人大罵徐文長，半夜三更不睡覺，大呼小叫的，你咋不上天呢？胡宗憲就說，他叫兩聲怎么了，把夜貓子嚇跑了，不是挺好嗎？由于胡宗憲無原則的袒護，沒人再敢提意見了。徐文長還故意問人家，昨天我又叫了，影響你們挺尸嗎？人家只好說，挺好，挺好，你不叫我們還睡不著了呢！這話有點像相聲《扔靴子》，樓上的房客不把兩只靴子都咣當咣當扔在地上，樓下的房東就不能安心睡覺，哪天樓上只扔了一只靴子，樓下就要等一夜。大呼小叫是小節(jié)，胡宗憲是做大事的人，不計較小節(jié)。除了平倭，胡宗憲還要跟組織搞好關系，所謂組織，聽起來好像很龐大，其實就是單位里的一把手。胡宗憲的組織，就兩個人，一個是嘉靖皇帝，一個是內閣首輔嚴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嘉靖皇帝什么都不缺，送金送銀他怎么會稀罕，他的癢處在哪里呢？胡宗憲和徐文長就長期琢磨這個事，嘉靖是個很虛榮，很迷信，也很有文學才華的人。要打動的他的心，一要靠獻祥瑞，二要靠寫文章。祥瑞靠胡宗憲去找，文字靠徐文長去編。比如胡宗憲要獻給嘉靖一株野生大靈芝，一個白色大烏龜，道具都找齊了，如何妙筆生花，把這些故事寫得圓呢，就得仰仗徐文長的一支筆了。徐文長坐在那里，舉著筆長嘯，嘯完便低頭疾書，文不加點，胡宗憲拿來一看，擊節(jié)叫好，不無嫉妒地說，我這個翰林，卻不如你這個秀才。奏疏繪聲繪色地說：浙民入山覓得靈芝，高大異常，又一白龜蟄伏其下，古今未聞，奇而又奇，瑞而又瑞，天佑大明，壽與天齊，吾皇圣德巍巍，道光堯舜，功邁禹湯。什么意思？就是說，祥瑞降臨，意味大明的太平盛世來了，圣上的道德已超過堯舜，功業(yè)超過大禹、商湯。胡宗憲和徐文長的勾當除了嘉靖皇帝，騙不了任何人。但嘉靖就是吃這一套，龍心大悅，把靈芝、白龜，還有徐文長水淋淋的文章都供奉到太廟里。胡宗憲受到嘉獎，一套限量的金銀幣、一件精美的飛魚服，胡宗憲挑了兩塊金幣送給徐文長。這種獻祥瑞的事情，他們干了不止一次，再接再厲獻了一對白鹿，徐文長又炮制一篇奇文，說：鹿是神仙坐騎，神鹿一千年為黃，又五百年為白，圣上德邁三皇，仙福永享。說嘉靖比三皇五帝還厲害。嘉靖歡天喜地，又去太廟敬告祖宗。嘉靖逢人就夸胡宗憲是大大的忠臣，還說胡宗憲身邊有一個文章高手，于是徐文長聲名大張，天下咸聞?？梢娢淖止ぷ魇嵌嗝粗匾?。胡宗憲說，嚴嵩八十一歲壽誕到了，貴重禮物我已準備，你寫一篇祝賀嚴閣老生日快樂的文章。徐文長研墨鋪紙寫下生日賀詞：施澤久而國脈延，積德深而天心悅；三朝耆舊；一代偉人。嚴嵩，鶴發(fā)童顏，仙風道骨，卻是口蜜腹劍的大明第一權奸，成了徐文長筆下廣施恩澤，積德深厚的一代偉人。徐文長骨子里看不起自己的馬屁文字，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跟著胡宗憲，一直在進步。何況自己寄人籬下，人微言輕，很難直抒胸臆，一掃腑中塊壘。胡宗憲進京賀壽，唱完《祝你生日快樂》后，就把這篇賀詞連同禮單呈送給嚴嵩，也把自己送進了嚴黨行列。能當到奸臣的都不是垃圾一樣的貪官污吏，他們既貪財，也愛才，甚至把才能看得比財寶重要，有才的人能辦事又能孝敬，政治路線正確，奸臣自然喜歡。后來嚴嵩政敵徐階查抄嚴家時，搜出一大疊信件，按圖索驥，把寫肉麻話的一干人等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胡宗憲成了階下囚，徐文長也丟了飯碗。這叫人算不如天算，小聰明還是折騰不過老天爺。徐文長雖然沒有入獄，但他心如刀絞，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他為胡宗憲寫過一些很犯忌要殺頭的文字，比如膽大妄為到按自己的意思草擬圣旨，將文本送交嚴世藩，讓嚴世藩蓋上他爸爸內閣的大印再發(fā)回，變成具有法律效率的正式文件。還干了些諱莫如深的事情，我們后人就不知道了。反正，從此后，徐文長更加抑郁，狂躁得不得了。他有才略，有奇謀，好談兵，本該有更大的作為，卻隨著后臺的倒臺而一蹶不振，他的兩句詩：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就是抒發(fā)自己心中的不平。步入晚年，他去了趟北方，認識了戚繼光，戚繼光夸他是奇才，引薦他去遼東找李成梁，李成梁也很喜歡他，請他教自己的兒子們兵法。徐文長帶著豐厚的饋贈回紹興，足夠自己沒天沒夜地胡折騰幾年。徐文長長年不得志，叫好卻不賣座，只好放浪于美酒和女色，胸中自有一股英雄氣，只是英雄無路，只能寄情于山水鳥獸，他的詩文奇而又奇，作起畫來，左右開弓，大開大合，嘴里還咬一支筆，好像是不經意地亂涂亂抹，其實濃淡干濕，點切橫豎，干皴（cūn）揉搓，盡顯功力，每幅畫作都稱精品。他又去編戲劇，寫臺詞，比如他原創(chuàng)的雜劇《四聲猿》，意氣豪爽，不輸于關漢卿。以上四位大名士，各抱地勢，各有神功，很有魏晉南北朝的名士派頭，都是當之無愧的大文豪，大畫家，大書法家，就像泰森，囊括所有的拳擊金腰帶。祝枝山，唐伯虎、文征明、徐文長，個個獨步古今，學養(yǎng)深厚，見微知著，洞察人性，不攀附不茍且，我行我素，縱有奇才，也難免生計坎坷，如徐文長，更是離經叛道，為人詬病。但瑕不掩瑜，任何時代能出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能讓那代人引以為傲，而四個人居然出在同一時代，正說明那個時代學術思想的開闊和人文精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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