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全國在哀悼四川大地震受難的同胞。電視上反反復復播放解放軍不眠不休、不拋棄、不放棄地嘗試拯救任何一個可能的生存者的生命。電視時時報導全國同胞感同身受、無私的捐獻與愛心。電視、報紙報導了許多生離死別、天人永隔的真情與感動。報章雜志有不少動情的詩歌與文章。有許多平常不看電視的人，這幾天有機會就打開電視看看，看著沒有不流淚的，要看就是愿意流淚。
滴滴淚水匯成江， 同哭人間不了情，
水深江長情更長， 長情繫天久彌新！
在這場大災難中，人們似乎體會到一些平常體會不到的事情，感覺到一些平常感覺不到的東西。是不是？告訴我，是哪些不同？是哪些不一樣？是不是感覺到人間的無私？感覺到人們的真情？是不是這些無私的真情太令人感動？是不是希望每個人、每一天都能夠這樣？
可能嗎？為什么不可能？
再過兩個月，這一切都會過去的，這所有的激情都會過去的。人們又會回到自私、貪婪的社會，人們又會回到你爭我奪的競爭中。等到激情過后，就像過完蜜月旅行的戀人，不再羅曼蒂克，不再買花，也不再念叨那三個字。為什么人們就無法維持當初的純潔與高貴？
人可能永遠維持初戀的純潔與許諾嗎？為什么不可能？
以個人而言，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可能的。以團體而言，這次匯集全國的感動與真情，在理論上也是可能的。以行動而言，這需要從你我做起。只是，這不能靠激情來維持，需要更深一層的思索與鍛煉。
相信這次讓人特別感動的也包括許多人對平?，F實與貪婪的社會的失望，驚訝於人性中竟然也還有這麼多、這麼深的愛和關懷可以被勾發(fā)出來?？刹皇菃?？孟子老說“性善”，《三字經》上說的：“人之初，性本善?！焙孟穸际钦娴?。
是的，人性中如果不是本來就是善的，那不論我們多努力也不可能令人感動。我們看到一位演得不自然的演員，怎麼看怎麼彆扭。他越是認真演，就越是覺得彆扭。我們看一位新演員，雖然演技不是那麼地熟練，但是會為他的真實與清新而感動。是不是？最好的演員，不就是最自然的演員？我們不是演員，但是幾乎都在演戲。難怪日子難過，難怪假藥、假蛋、假東西充斥，因為我們自己也是假的。難怪能有個幾會全國哭在一起，能夠就這麼真一回，特別令人感動。只有真實的事物才能動人，是因為只有真實的事物可以跟我們本具的真與善和節(jié)拍，可以跟我們本具的真與善共振。
如果人性中不是本來就是善的，人類是沒有希望的，世界是沒有希望的。這次四川汶川大地震是個大悲劇，但也不期然地帶給了我們無限的信心與希望！因此，我們對所有的死者致敬！我們對所有的生者致敬！我們對人性的偉大與光輝致敬！
不是人性有問題，是習慣不好。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弊釉唬骸拔ㄉ现c下愚，不移。”（《論語、陽貨第十七》）
孔子并未明言人性本善，是孟子明明白白提出來的“性善”之說。孔子只說“性相近”。這一點，我是服膺孟子的。這次汶川大地震全中國人的反應、全世界的反應證明了這一點。
但是，工夫就得用在別讓習慣污染了這美麗而明亮的本性。
每一朵花從花苞開始到花謝，只要都維持它的清潔、乾凈、與自然，它都是美麗的。每個人都喜歡小孩子，每個人都喜歡新雨過后的街道，尤其是新雨過后的花園，知道為什么了嗎？凡是不被污染的事物都是最美的，你能否認這一點嗎？
世間最可愛、最美的是天真；最偉大、最令人感動的是返璞歸真！
讓自己返璞歸真就是在“習相遠”上下工夫，讓自己從自私自利的一些壞習慣里，警覺并改正過來。曾子的“三省吾身”，《中庸》的“慎獨”、《大學》的“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都是在這些地方著墨。聊到這裡，大家就應該比較容易了解《大學》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钡谝粋€“明”字是動詞，第二個“明”字是形容詞?！懊鞯隆本褪敲總€人本來具有的德行都是乾凈與明亮的，但是后來蒙了灰，染了壞習慣，要再把它擦乾凈。聊到這裡，大家也就應該比較容易了解《中庸》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碧熨x與人的本性都是善的，只要順其自然流露就可以了（“率性”之謂）。有的人因為被壞習慣污染了，所以要根據圣人所設之教來好好修習（“修道”之謂）?！吨杏埂吩偻驴矗^“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碧斓乇緛砭褪乔瑑魞舻模ā罢\者，天之道也”），后來因為習慣不好，背離了真性，於是，人要花工夫再努力讓自己恢復到原來乾凈真誠的本性（“誠之者，人之道也”）。這工夫也沒什么其它訣竅，就是“擇善固執(zhí)”。這也就是孔子所謂“上智不移”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真”好，也都愿意返璞歸真，但是為什么好像在社會上打滾了幾年以后，還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的人不多似的？有年輕人說他們也想要努力，但是生活上壓力大了一點。也有年輕人說，想要讓自己也能夠像我說的那樣多替別人想想、多替別人做點事情，但是生活上的誘惑大了一點，自己總想要多得一點、多賺一點。學生們就想多玩一點、多偷懶一點。
到底是學生，會說真話。
我們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但是，貪官污吏不也是想趁機會多得一點，多賺一點？差別只是他們有機會，我們沒有而已。我們若是不警惕，平常也不過是多偷點懶、多貪玩點，等到我們有機會的時候，能夠抵擋得住這些誘惑嗎？
所以《大學》、《中庸》講的修身與慎獨就是非常重要工夫與手段了。在《中庸》里談到慎獨，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話：“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蔽覀€人除了王陽明以外，不很喜歡宋儒談心性的文字。人的心性本來清清白白，也本來輕輕鬆鬆、自自然然，但是宋儒偏偏把它們講成正經八百，不是一般人、幾乎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得到的似的。慎獨這一段話，本來非常自然、簡單、但很深刻的文字，在朱熹的“四書集注”就寫成不得了的功夫似的?？鬃涌蓻]那麼繞彎，也沒說的那麼玄。這正應了《中庸》所說的：“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笨鬃釉谡f“故君子慎其獨也”之前的“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是什么意思？這段話，直譯就是：“沒有比隱蔽更清楚的，沒有比微細更顯明的。”這似乎是相反了，不是嗎？既然是隱蔽，怎麼反而更清楚？既然是微細，怎麼反而更顯明了呢？
什么時候聲音聽得最清楚？安靜的時候。什麼時候動作看得最明白？大家都隱蔽起來，只有一個人在動的時候。什麼時候看自己看得最清楚？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沒有其他人在場、只有自己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大家看看，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是不是很簡單地講出了一個很深刻的道理？所以圣人教我們要利用自己一個人安靜的機會，好好反省自己。只有“慎獨”、“反省”，我們才能發(fā)現自己藏在內心深處的各種污穢心理和動機。只有自己“慎獨”、“反省”的工夫用純熟了，才能把自己本來明亮的心鏡所蒙了灰的死角擦乾凈。
現代的人，除了“慎獨”、“反省”要強調以外，還要注意另一個工夫。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弊釉唬骸傲Σ蛔阏撸械蓝鴱U。今女畫?！保ā墩撜Z、雍也第六》）
這一章，看上去沒什么出奇之處，但細細玩味，卻有它重要的信息。這一章表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思考模式和價值觀。
冉求說：“我不是不喜歡老師您說的道理，只是我做不到?！笨鬃踊卮鹫f：“雖然可能力量達不到，但是還是得盡力，做到哪裡算哪裡，能做多少算多少。現在你還沒開始做就停下來，這是畫地自限。”
很明顯地，冉求是從結果上來考慮他做不做這件事情。而孔子是從事情應不應該做來考慮。若是該做的事情，全力以赴，盡其在我，不論成敗。
大家想想看，這幾個禮拜四川大地震許許多多解放軍不眠不休、不拋棄、不放棄地救人，許許多多老百姓傾其全力捐助，不正是大家都不計成本地做一些認為是對的事情嗎？這幾個禮拜，若是有人還在斤斤計較得失、計較賺了賠了，大概會像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為什么？怎麼突然間，每個人都不實際了？怎麼突然間大家都成了圣人了？
是的，有許多事情是無價的。生命的尊嚴是無價的，純潔是無價的，誠實是無價的，孝順是無價的，愛心是無價的，甚至於真誠的愛情是無價的。經過這次的大地震，中國其實學到了許多東西。其中有一件是，凡是珍貴的，都是金錢難買到的。或者說，一切不用金錢買的東西都是最可貴的。像燦爛的陽光、清潔的空氣、乾凈的水；像堅貞的愛情；像生死不渝的友情；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的同情；像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無私…。
這中間有沒有什麼共同性？有，都是在“心”上的功夫。即使清潔的空氣和乾凈的水，也是人們珍惜所成就的。
這一次四川大地震給予中國最珍貴的學習，就是讓全國人民都深刻地體驗到中國人的可愛，人心的可愛，心的可愛。
還是那句話，等到激情過后，我們必須學到這個功課，我們必須持之以恒地往下努力。這個努力，就是孔子那句話，只要是對的事情，全力以赴：“力不足者，中道而廢。”
是的，有許多事情，很難說對錯。找個工作做，薪水高點沒什么不對，但是不問自己能提出什麼貢獻，卻在比較薪資的高低，就不對了。競爭沒什么不對，但是不是從競爭中學習，卻總是計較與高傲，那就不對了。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憲問第十四)
曾子這句話有許多地方可以用得上。一個人的心要用對，別出格了，像前面那些例子，正好用這句話提醒自己的心要擺對位置。任何事情都有它的意義。先要抓住事情的本質與意義，然后再及於其它。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保ü遍L第五）
這一章，傳統(tǒng)的解釋就是要人別想太多，以至於優(yōu)柔寡斷?？鬃诱f，想個兩次就可以了，不需要再三考慮。我對這一章有我個人特殊的解釋。我認為這“再”是從兩個角度考慮：先想想這件事情的對錯、該不該做，然后才考慮這件事情該怎麼做。參照這上一章一起來看，首先的考慮是“自己的位”，自己該把握住的立場、自己該把握住事情的本質；然后才考慮怎麼執(zhí)行。
人生世間，最珍貴的是有顆善良的心。孩子心善，毫無心機，當然不可能深刻，這是天真。年紀大了，心善，但不深刻，有人就會批評為傻大個兒、傻大姐。心不善，能力又不強，人們看不起，稱其為愚癡、人渣；心不善，但能力強，就是惡魔；心善，深刻，又有能力，那才是萬金不換的“返璞歸真”！
說真的，高調好唱，這后面要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人可就犯愁了。子女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备改刚f：“還是把麵包準備好。貧賤夫妻百事哀。”圣人說：“君子憂道不憂貧?！毙±习傩照f：“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蹦膫€對？
都對，也都不對?，F實是能力，理想是智慧。這能力和智慧是兩件事。對我而言，能力是一個人有辦法可以達成交代的任務，而智慧是可以從一片渾沌的狀況中知道什麼是該做、什麼是不該做的事情。我常想，《西游記》里唐僧是智慧的代表，他有堅定的信念，他知道他那一輩子什么事情該做，而且毫無猶豫、不顧自己生命地去追求。孫悟空就不同了，他很有能力，他能夠護衛(wèi)唐僧到西天。但若沒有唐僧，他自己大約不會去干那種西天取經的“傻事”的。沒有唐僧的智慧與堅持，當然不可能有西天取經這回事；同樣地，沒有孫悟空的能力，大約也到不了西天。能力和智慧是兩件事。有能力而無智慧，可能達成許多不該達成的事情，這就是為什么歷史上老是重復愚蠢的故事；有智慧而無能力，所以讓歷史上充滿各種令人唏噓的故事。有智慧、有德性、有能力，這就是孔子羨慕、稱贊、追求堯舜、文王、周公的境界。后世人心越來越磽薄，少了德行，也少了智慧，於是歷史上充滿這各式各樣的愚蠢與暴力。偶爾出幾個圣王像唐太宗、康熙帝，老百姓過幾十年的好日子。
這現實與理想需要有足夠的能力與智慧來平衡與實踐。這是我們每個人一輩子的課題，一輩子的追求，一輩子的提升。這兩樁事是沒有底線，沒有終點，沒有所謂“到家了”之說。這也才是孔子所謂“力不足者，中道而廢?！辈豢僧嫷刈韵?。
過去，整個社會看到的、聽到的、被強調的、被影響到的大部分都是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侵略與競爭。這次大地震讓人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了解到，是有許許多多在現實以外更重要的事情。只是，只是這代價似乎也太高了。我真真誠誠地希望如此高的代價是值得的，我真真誠誠地希望這次大地震的激情過后，中國人都能深刻地學到很多東西，能夠更趨近“和諧社會”。再接著這股感動后進一步的努力，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責任，也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嘗試。每個人力量雖小，但積少成多，總是努力，總會進步?！傲Σ蛔阏撸械蓝鴱U。”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子罕第九）
希望同學們在讀過這篇文章后，也都能學習到一點東西，能夠為一些不實際的“心”而努力，為一些不現實的“純潔”而努力，然后再從實際與現實的磨練中，鍛煉自己的能力，讓自己純潔的心念能夠達成。成在自己，不成也在自己；做在自己，不做也在自己?！傲Σ蛔阏撸械蓝鴱U?！薄?止，吾止也！進，吾往也！”
這樣，才有些人味，活著也才有點意思，不是嗎？
起筆於2008年5月21日 從北京飛美國的飛機上
初稿成於2008年5月22日 美國達拉斯
定稿成於2008年5月25日 美國達拉斯，兒子結婚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