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慕容復自己都鬧不清楚,他想重建的是哪門子的“舊國”。
在金庸的《天龍八部》中,有一位玉樹臨風的世家公子——姑蘇慕容復。此人以一招擅長反轉(zhuǎn)勁力的“斗轉(zhuǎn)星移”,令江湖中人忌憚三分,也使得他有幸與丐幫幫主喬峰并稱為“北喬峰南慕容”。
按小說的設(shè)定,這位江南帥哥的先祖為鮮卑人,曾創(chuàng)下大燕輝煌帝業(yè)。盡管時過境遷,到了北宋時期,慕容家族仍在經(jīng)濟富庶的江南具備雄厚的實力。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開局手持“王炸”的人,卻陷入了一個名叫“復國”的精致陷阱中無法自拔。
為了復國,慕容復不惜割舍與表妹王語嫣的兒女情長。
為了復國,他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最終,失道寡助的慕容復在這場春秋大夢中,變得瘋瘋癲癲,令人唏噓。
但他到頭來也從未明白,他要重光的大燕,重振的鮮卑,早就不存在了!
根據(jù)小說的設(shè)定,姑蘇慕容氏應該源于鮮卑慕容氏。而慕容氏背后的鮮卑族,是自匈奴隕落后,在草原上冉冉升起的霸主。
在已知的歷史中,人們普遍認可鮮卑起源于塞外部族東胡。但對于東胡的起源,卻一直不甚清楚。
“東胡”一名,最早見于先秦著作《逸周書》,里面寫道“東胡黃羆,山戎戎菽”。意思是,東胡以狩獵黃羆等大型野獸為生,而山戎則擅于種植一種名叫戎菽的豆科植物。
這說明至少在先秦時期,中原人已認識到東胡人主要以狩獵為生。
到了西漢時期,匈奴的狐鹿姑單于曾向漢昭帝致書稱:“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可見在匈奴人的意識里,漢朝北方邊境沿線生存的這堆部族,無論東胡還是月氏,他們都可視之為與匈奴人有著千絲萬縷血緣關(guān)系的“強胡”。
對于狐鹿姑單于所指的“強胡”,現(xiàn)代學者認為,“胡”乃所有使用烏拉·阿爾泰語系的少數(shù)民族對“人”的稱呼,其正確讀音應為hun。因此,東胡實際上也被理解為在匈奴東邊的草原狩獵部落。
約莫在公元前3世紀左右,當發(fā)源于陰山一帶的匈奴人在他們的偉大頭領(lǐng)冒頓單于的領(lǐng)導下崛起時,一向活躍在他們東側(cè)的東胡便成了其最先想要征服的“頭號強敵”。
匈奴人的動作,早已引起東胡人的密切關(guān)注。為了試探匈奴的虛實,東胡王先后派遣使者到匈奴,向當時勢力還不如東胡王的冒頓單于討要他的閼氏和頭曼單于留下的千里馬。
閼氏就是單于的皇后。而作為一個與馬伴生的草原部族,匈奴人對千里馬的感情是極其強烈的。東胡王相信,如此明目張膽的索取,將使雙方的矛盾“可視化”。只要冒頓膽敢不同意,那東胡隨時可以以此為理由討伐匈奴。
冒頓單于緊急召集身邊親信商議對策。對于東胡王的無理取鬧,大部分匈奴貴族都義憤填膺,要求冒頓興匈奴虎狼之師先下手為強。唯獨冒頓自己采取了示弱的態(tài)度,將美人和千里馬都拱手相讓,以此來積攢匈奴內(nèi)部對東胡的憤恨。
就這樣,在雙方明爭暗斗間,東胡王始終找不到冒頓單于的不臣之心。而冒頓單于最終聚合所有對東胡憤恨不已的人們,發(fā)起了對東胡的驅(qū)逐戰(zhàn)爭,徹底將對方打殘,從而統(tǒng)一了蒙古草原。
東胡敗亡后,其殘部一部分輾轉(zhuǎn)進入大興安嶺的鮮卑山一帶定居,另一部分則散落在大興安嶺的烏桓山。漸漸地,他們脫去了先祖留給他們的種族符號,演變成新的族群:鮮卑人和烏桓人。
盡管學界都認可冒頓單于發(fā)兵東胡的史實,但鮮卑人的先祖當年逃命棲居的鮮卑山究竟在哪里,迄今仍搞不清楚。不過,為了尋祖問根,早在北魏太武帝時期(423—452),拓跋燾就曾命中書侍郎李敞到祖居之地刻碑祭祀。故而,1980年,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大興安嶺北麓嘎仙洞(位于內(nèi)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zhèn)西北約10公里處)中存有這塊石碑之后,便將嘎仙洞所在的山區(qū)定義為鮮卑山。
自從鮮卑人遁入大興安嶺之后,匈奴人無疑成了草原上最兇狠的狼。
在冒頓單于絕對領(lǐng)袖的意志引導下,匈奴人開始獨霸一方。憑借手上的彎刀與戰(zhàn)馬,匈奴人與中原漢朝死磕到底。然而,與中原王朝穩(wěn)定的農(nóng)耕文明相比,草原游牧文明始終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在大漢王朝經(jīng)濟騰飛與軍事發(fā)展的雙重施壓下,匈奴部族被生生地拖垮了。
匈奴的落敗,讓所有曾經(jīng)被其壓服的部落看到了重新崛起的希望。于是,趁著漢匈兩敗俱傷之際,鮮卑人步隨烏桓人之后,重返草原。
幾乎與匈奴人的崛起一樣,鮮卑人在重回草原之際,部落間也出現(xiàn)了一位統(tǒng)一的領(lǐng)袖——檀石槐。
檀石槐活躍于東漢王朝中后期。在鮮卑人的傳說中,檀石槐的降世尤為傳奇。當年,其父投鹿侯隨匈奴人出門打仗,一去三年,回家后發(fā)現(xiàn)妻子已為其產(chǎn)下一子。面對妻子的不忠,投鹿侯自然十分憤怒??伤钠拮訁s說,這是天意,自己“嘗晝行,聞雷震,仰天視而雹入其口,因吞之,遂妊身,十月而產(chǎn)”。
這種帶有神話色彩的出身故事,顯然是后來附會上去的。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私生子,卻是日后統(tǒng)一鮮卑,盡奪匈奴故地,連擾漢邊的草原梟雄。
效仿匈奴的冒頓單于,檀石槐在彈汗山(今內(nèi)蒙古大青山)和歠仇水(內(nèi)蒙古興和縣與河北懷安縣境東洋河)一帶設(shè)立了自己的王庭,正式號召龜縮于深山里的部眾,沿著匈奴人走過的道路去獲取更多的戰(zhàn)略資源。
在那個草原無主的時代,檀石槐的決策是成功的。
史料記載,在相繼擊敗北邊的丁零人、西邊的烏孫人和東邊的扶余人后,檀石槐也將自己下轄的草原帝國分成東、中、西三個部分,并設(shè)置三部大人(部落總首領(lǐng)),令其分別統(tǒng)轄域內(nèi)其他部落,并最終效忠于自己。據(jù)學者考證,日后影響歷史走向的慕容鮮卑、宇文鮮卑即由中部鮮卑和東部鮮卑發(fā)展而來。
憑借著極為遼闊的疆域,檀石槐對中原王朝的態(tài)度,明顯比冒頓囂張多了。一句話,檀石槐不屑于與東漢和親,更不愿接受其任命??梢缘脑挘词钡氖聵I(yè)想做到無限大。
于是,從前不大起眼的鮮卑,成為東漢中后期北方最大的敵人。
延熹九年(166年),鮮卑分派幾萬騎兵進入東漢沿邊的九個郡,殺害擄掠官吏百姓。東漢朝廷派名將張奐進攻鮮卑,鮮卑人這才出邊塞離去。
鎮(zhèn)守邊塞的將領(lǐng)主張出兵遠征塞北,可此時的東漢朝廷內(nèi)部卻產(chǎn)生了意見分歧。
主和派以為,鮮卑“兵利馬疾,過于匈奴”,是擅長發(fā)動閃電戰(zhàn)的好手。更何況,眼下東漢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兵力都無法與前朝相比,硬碰硬恐怕一點好處也占不著。因此,他們認為東漢軍隊應將主動出擊改為被動防守,護住現(xiàn)有國土即可。
盡管這一觀點可能過于保守,但后來的史實證明,此項決策至少消弭了中原地區(qū)百余年的外族入侵風險。
與此同時,氣候的急劇變化,也在不斷壓縮鮮卑人的生存空間。根據(jù)氣象學家竺可楨的研究,此時的東亞,正遭遇有史以來的第二個小冰河時期。氣溫下降,導致了一個相對嚴重的問題:自然水源不足。對于依賴水草豐美的草原進行放牧的鮮卑人來說,這無疑是致命的。
幸運的天平再一次倒向了東漢王朝:公元181年,檀石槐卒。
因其生前未能留下強有力的繼任者,曾經(jīng)強盛的鮮卑帝國曇花一現(xiàn)。為了各自眼下的利益,鮮卑人又延續(xù)了匈奴人衰敗的老路——內(nèi)部分裂。
內(nèi)耗就會走向衰敗,待中部鮮卑慕容氏再度崛起之際,他們只能對過去曾經(jīng)傲視過的中原王朝俯首稱臣了。不過,承續(xù)東漢王朝而來的曹魏、西晉等政權(quán),卻不敢輕易得罪他們。
于是,在中原政權(quán)的扶持下,鮮卑慕容部首先在族群中嶄露頭角,其首領(lǐng)涉歸成了中原王朝欽命的“鮮卑單于”。涉歸則干脆給家人們冠姓“慕容”,成為鮮卑歷史上第一個冠用漢姓的大家族。
為啥起號“慕容”?按照其后人的說法,慕容具有“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的意思。所謂二儀,即陰陽;三光則是日、月、星??雌饋砩鏆w及其家人都十分溫順,準備歸化于漢民族文明。
實則不然。傳說,在漢桓帝執(zhí)政時期,當時的中部鮮卑大人叫柯最闕,他住的官邸就叫慕容寺。因此,究其冠姓“慕容”的本意,涉歸及其子孫大概是想告訴世人,慕容鮮卑不僅要統(tǒng)治草原,更要威震華夏,一統(tǒng)宇內(nèi)。
可是,還沒等涉歸有下一步動作,他的兒子們已經(jīng)開始鬧分裂了。
學習中原的權(quán)力更替制度,慕容涉歸在草原上搞起了嫡長子繼承制。這就讓庶長子慕容吐谷渾心中膈應得很,可他也不敢像匈奴的冒頓單于那樣鳴鏑弒父,故而只能將一肚子怨氣撒在了弟弟、慕容涉歸嫡長子慕容廆身上。
涉歸死后,吐谷渾拿到了父親留給他的700戶牧民和牛羊,實力遠遠弱于慕容廆。盡管他們的父親有言在先,希望兩兄弟日后精誠團結(jié),在各自的地盤上牧牛放馬??衫系谎蕷?,兩人就互相看對方不順眼。
在一系列的小范圍摩擦后,身為弟弟的慕容廆成功把哥哥吐谷渾擠走,并開啟了慕容家的最高使命——南下侵占中原。
不過,慕容吐谷渾也不是吃素的。被弟弟趕走后,他率部定居陰山、祁連山一帶,努力造人,鼓勵繁衍。據(jù)說,他去世前,膝下已有60個孩子。靠著這批“童子軍”,數(shù)十年后,一個以吐谷渾為名的族群政權(quán)被重新建立起來,并開始了新一輪侵伐中原的進程。
當然,這是后話了。
慕容廆把哥哥趕走后,便以統(tǒng)一天下為己任,尊儒禮,倡漢文,時刻關(guān)注著中原王朝的細微變化。但慕容廆父子都沒等到入主中原的那一天。
慕容廆的孫子慕容儁等到了,可那已不是統(tǒng)一的天下。
除了鮮卑,匈奴、羯、羌、氐等其他四個大型部落,也跑到中原搶肉喝湯。偌大個天地,一下子冒出了十幾個大小不一的政權(quán)。無奈,慕容儁只能秉承家族遺命,在自己的地盤上率先建立起一個叫做“燕”的政權(quán)。鑒于后來陸續(xù)出現(xiàn)諸多以燕為號的政權(quán),史學家將其稱為“前燕”。
前燕出道即巔峰,短時間內(nèi)便與前秦、東晉兩大政權(quán)分治,形成新的三足鼎立之勢。
可慕容氏的家族使命是一統(tǒng)天下,這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也意味著即便做了皇帝,慕容儁的的腳步依舊不能停歇。為此,他要求在前燕境內(nèi),轄下部眾成年男子皆需當兵,并親自制定了兩年內(nèi)擴軍150萬、進軍中原拿下洛陽的大計劃。
貿(mào)然增兵顯然超出了前燕的負荷,很快,在這項不合理的重壓政策之下,慕容氏家族內(nèi)部鬧翻了。
公元360年,慕容儁在鄴城閱兵,準備南下奪取東晉,恰在此時病情加重而死。臨終前,他特地找來弟弟慕容恪,要其繼承自己的衣缽。
面對哥哥的真誠試探,慕容恪寧死不從。因為他知道,他還有個侄子慕容暐,雖僅十歲,卻是哥哥的嫡長子。于是,在此刻的生離死別間,慕容恪發(fā)誓,自己日后只代行周公事,忠心輔佐幼主。
可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盲目遵從家族流傳的嫡長子繼承制,將會給崛起中的前燕提前埋下禍根。
繼位的慕容暐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日常除了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封山占水、修建園林之外,基本啥都不懂。至于他們家族世代流傳的統(tǒng)一天下使命,在他那里不過是一陣風。
當慕容暐決意拋棄父祖重視的“農(nóng)耕以積累國力,尊儒以凝聚人心”的正確做法時,前燕離滅亡也就不遠了。公元370年,距離慕容儁咽氣不到十年,鮮卑慕容氏辛辛苦苦打造的第一個政權(quán)前燕,在不肖子孫慕容暐手上葬送了。
盡管前燕政權(quán)功虧一簣,但慕容家族從未放棄過復國的念想。亡國十余年間,慕容氏的其他支系又先后建立了后燕、西燕等諸燕政權(quán)。
但天下風云幻變,時勢已盡歸慕容氏的親家鮮卑拓跋氏。燕魏之爭落敗后,慕容鮮卑人遭到殘酷鎮(zhèn)壓,很多人為了逃避政治迫害,紛紛改姓,由“慕容”改為“慕輿”或“豆盧”,后又改為輿、盧兩姓。隨著時間推移,慕容部與拓跋部的國仇家恨才算徹底消弭,一些慕容鮮卑人恢復了本姓,另一些人卻因時間久遠再未改回“慕容”之姓。在北魏末年的大亂中,慕容氏終于以武人的面貌趁著六鎮(zhèn)起義后的反漢化潮流重新崛起,出現(xiàn)了慕容紹宗(慕容恪后人)等家族,歷經(jīng)東西魏直到隋唐成為高門大族。不過,這只是慕容氏碩果僅存的安慰罷了,絕大多數(shù)鮮卑慕容人與拓跋氏融為一體后,共同邁向了漢化的大熔爐。
公元398年,從燕魏爭霸勝出后,由鮮卑拓跋部首領(lǐng)拓跋珪創(chuàng)立的北魏王朝開始稱雄華北,并逐漸統(tǒng)一北方。
鑒于諸燕政權(quán)大抵一世、二世而終的教訓,拓跋珪一早便想到了中原的立嫡制度,并效仿漢武帝賜死鉤弋夫人的先例,首創(chuàng)“子貴母死”制度。
所謂“子貴母死”,就是北魏皇子一旦被冊立為太子,其親生母親就難逃一死。
這套慘無人道的祖宗家法,雖在理論上杜絕了外戚專權(quán)的可能,但實際上很多時候不過是拓跋氏皇帝們的一廂情愿。
由于大多數(shù)北魏太子確立之時年紀尚小,宮中一般設(shè)立保母或由其他宮人代為撫養(yǎng)。而這些人在付出勞動后,亦隨著太子的身份轉(zhuǎn)換,飛上枝頭變鳳凰,成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太后,并引導其親族,開啟一段新的外戚政治。
文明太后馮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原為北魏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但二人并未誕下一子半女。為了讓自己的后代能順利繼承皇位,在文成帝的主持下,他的庶長子拓跋弘認了馮氏為養(yǎng)母,形成撫育關(guān)系。
因為文成帝過早去世,年輕守寡的馮太后耐不住寂寞,在宮中豢養(yǎng)了不少情夫,并讓他們插手朝政,導致新即位的獻文帝拓跋弘心生反感。最終,拓跋弘與養(yǎng)母馮太后徹底鬧翻。在馮氏的逼迫下,18歲的拓跋弘不得已禪位于5歲的兒子拓跋宏,成為太上皇。
然而,馮太后并未善罷甘休。她是個記仇的人,為了給死去的情夫報仇,她毒死了拓跋弘。這便導致了馮太后與年幼的孝文帝拓跋宏之間仇怨更深。
但馮太后始終緊握手中大權(quán),聰明的孝文帝為了保命,在馮太后執(zhí)政期間,更多時候自愿充當“事無巨細,一稟太后”的虛位君主。
雖然馮太后私生活不檢點,但她的政治嗅覺卻是靈敏的。
至孝文帝時,北魏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已近百年。相較于氣候適宜的中原地區(qū)而言,平城地處邊陲,氣候寒冷,土地貧瘠,災荒多發(fā),顯然不是一個理想國都的建設(shè)地。此外,從軍事上講,統(tǒng)一了北方之后,北魏的戰(zhàn)略重點主要向南,都城太靠北,反而不利于對北魏整體國土的管控。
所以,在馮太后執(zhí)政過程中,她嘗試加入了一系列帶有漢化元素的政策,希冀通過這種手段改變北魏當時頹廢的經(jīng)濟。而這,不僅保障了北魏王朝租稅和徭役的穩(wěn)定征發(fā),還意想不到地收獲了轄地內(nèi)中原士大夫?qū)ν匕硝r卑的印象改觀,為日后北魏王朝南遷中原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
公元490年,馮太后去世,孝文帝親政后第一件事就是遷都洛陽,推行漢化。
遷都畢竟是大事,牽扯到諸多鮮卑貴族的切身利益。于是,孝文帝以“統(tǒng)一天下,建德立功”為名,興兵三十萬,御駕南伐,逼迫鮮卑貴族接受王朝遷都的既定事實。
公元494年,經(jīng)過長途跋涉,孝文帝終于將鮮卑大部帶入了中原,北魏國都也從平城搬到了洛陽。
沒想到,這引起長期扎根草原的鮮卑舊勢力的強烈反對。在他們的慫恿下,孝文帝的皇太子拓跋恂首先站出來反對自己的父親,并公然逃回平城,準備起兵謀反。為了大局,孝文帝只能忍痛賜死太子。這下,隨軍南下的鮮卑族人皆不敢妄言半句了。
為徹底斷絕鮮卑貴族對故地的留戀,孝文帝要求所有隨軍遷到洛陽的鮮卑貴族,一律以河南洛陽為籍貫,死后必須葬于北邙山,不得回遷草原,否則視為抗旨。
于是,一大批擁有自家牧場牛羊的鮮卑貴族,成了中原洛陽人士。
隨后,孝文帝又以不利胡漢合作為由,明令禁絕鮮卑貴族在官方文件上使用鮮卑語表達。但他也明白,改變語言習慣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因此,針對具體實施步驟,他又做了一些調(diào)整,如要求30歲以下人士必須習得漢語,否則剝除其任官資格。在圣旨的強制下,南下的鮮卑族人都學起了漢語,進一步消除了鮮卑人與漢人之間的語言隔閡。
孝文帝還要求原鮮卑八大部落達奚、獨孤、步六孤等,通通改用漢姓,并以身作則,取“萬物之元”的含義,給全體拓跋皇族欽定了漢姓元氏,拓跋宏也由此變成了元宏。
經(jīng)過這一系列改革后,鮮卑人的文化與生活習慣已與漢人無異。但正如后世蘇東坡所言,“赤髯碧眼老鮮卑,回策如縈獨善騎”,唯獨在長相上差別甚大。故孝文帝漢化改革的壓軸,就是推行胡漢通婚。在原鮮卑八大部的基礎(chǔ)上,他效仿中原盛行的門閥制度,將原鮮卑八大部與中原五姓七望捆綁在一起,組成一個門望世代相傳的新貴族階層。
從此,南下的鮮卑族正式融入漢族,成為華夏大家庭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不過,上天并不打算給孝文帝多留時間。在遷都洛陽五年后,親率大軍抵御南齊部隊的孝文帝病逝軍中,享年33歲。隨著他的離去,正在進行的改革被迫中斷,又一影響歷史進程的亂世開啟了。
自從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北魏舊都平城就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政治環(huán)境的突變,導致原先擔負拱衛(wèi)首都重責的邊境六大軍鎮(zhèn)同時失能,逐步淪為北魏王朝的“棄子”,成了發(fā)配戍邊犯人的最終歸屬地。
更為兇險的是,由于北魏統(tǒng)治階層漢化程度逐步深入,官員任用開始講究門蔭出身,導致一向以戍邊為業(yè)的六鎮(zhèn)將士更無出頭之日。
在吃不飽穿不暖、政治地位邊緣化的情況下,六鎮(zhèn)之亂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
盡管起義最終為進京勤王的契胡人爾朱榮所剿,但北魏王朝卻給自己招來了個“掘墓人”。通過戰(zhàn)爭,爾朱榮逐漸成為北魏版的曹操。而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的同時,他的麾下,也誕生了兩個軍事強權(quán)人物:鮮卑化的漢人高歡和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泰。兩人白手起家,頂替老東家,將北魏王朝一分為二,各自為政。
鑒于孝文帝改革的“不徹底”,宇文泰在執(zhí)掌西魏王朝的最高權(quán)柄后,展開了新一輪的改革。
由于鮮卑軍隊歷來部落屬性很強,故宇文泰在初步改革時,即強調(diào)保障鮮卑軍事集團的利益。具體而言,就是朝中以鮮卑軍士為骨干,創(chuàng)設(shè)“八柱國十二大將軍”的府兵制。他規(guī)定,除了他自己以及西魏宗室代表元欣外,另外六名重要軍事將領(lǐng)可各督二大將軍,分掌禁旅,合計十二大將軍。每個大將軍各領(lǐng)開府二人,每一開府各領(lǐng)一軍,合計二十四軍。
受惠于這座軍權(quán)“金字塔”,隋唐兩代帝王的祖先楊忠和李虎,身份都由邊鎮(zhèn)將領(lǐng)變身為開國元勛、朝廷重臣,獲得當權(quán)者的青睞與重視。
為了實現(xiàn)軍權(quán)的初步集權(quán)化,宇文泰還讓各柱國與各大將軍互為犄角,形成相互監(jiān)督、制衡的局面,從根本上杜絕了鮮卑軍隊再謀叛亂的可能。
隨著實力的上升,宇文泰又著手構(gòu)建“關(guān)中本位”概念。說白了,就是將西遷的漢將籍貫由原來的崤山以東,一律改為關(guān)隴郡望。按陳寅恪的說法是,此舉與當年孝文帝強制漢化一樣,只為斷絕西遷漢將的故土之念,并給予大批出身寒微的漢將附會世家豪門的機會。
歷史表明,隨著這套體系的訂立,以宇文泰為首的關(guān)隴軍事貴族集團正式形成。在此后包含隋唐兩代的300多年間,無論是權(quán)力更替,還是王朝顛覆,從關(guān)隴集團內(nèi)部看,都不過是一群親戚在打架。
從這個意義上看,鮮卑人最后確實得到了天下,但卻完全喪失了族群的主體性,徹底消融在漢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隋唐時期,鮮卑族作為一個族群實體,已經(jīng)不復存在。雖然我們?nèi)阅軓乃逄频臍v史中找到鮮卑后裔或鮮卑文化因素,不過,這已如同昔日的燕子,逐漸飛入尋常百姓家。
文明是族群融合的過程,歷史是族群消弭的結(jié)果,而消失的鮮卑人,或許是最深刻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