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作者:云水邊
父親這次來家里,我仿佛忽然間發(fā)現(xiàn),他明顯地蒼老了。父親的頭發(fā)變得稀疏花白,目光有些呆滯,牙齒也落光了,嘴唇向里癟了進去。背駝得更厲害了,走起路來趔趔趄趄,似乎隨時都有跌倒的危險,但又都奇跡般地沒有跌倒。每次上樓,父親雙手扶著樓梯看上去還是很吃力。我這才清晰地意識到,那個給予我生命的人——我的父親,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走進了生命的黃昏。
我下班回來,父親不是在里屋睡覺,就是靠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打瞌睡,像是總也睡不夠。這大概是兩年前讓煤煙打了(一氧化碳中毒)留下的嗜睡的后遺癥。父親的話本來就不多,經(jīng)歷了這場劫難,說起話來有些含混不清,就愈發(fā)地少言寡語了??墒俏液芮宄且粋€敏感的人,只是不怎么表露罷了。在家里還沒住幾天,父親就吵著要回農(nóng)村老家去,母親和我軟硬兼施地勸了好半天,父親才肯作罷,不再提回家的事。據(jù)大哥和幾個姐姐們說,父親在他們那里住時,也都是這樣,總鬧著要回家。而且似乎只有一個理由:在城里待不習(xí)慣,不如在農(nóng)村家里方便灑脫。
我問父親:這里不是您的家嗎?父親有點頑皮地笑著說:不是,這里不是,老家才是家。
也許父親說得對,這里不是他心里的家,甚至老家新建的那幾間漂亮的磚房也不能算是家,只有村子里那幾間土坯老屋才能算作家。那是四十多年前,大哥剛出生不久,父親親手蓋起來的四間松木梁、松木檁條、松木椽子,鋪著葦簾麥草和泥巴頂子的土坯房。那里,有父親的過去,有父親的回憶。他的六個孩子有五個出生在那里,在那里哭鬧,玩耍,在那里一天天長大。然后一個個走出那個家,走向自己的天地,又一個個有了自己的家。
而父親的家,那幾間歷經(jīng)了四十年風(fēng)雨的土屋已日漸衰老,粉刷了石灰的墻皮斑斑駁駁,像是一大幅殘破的圖畫,屋頂?shù)牧?、檁條、椽子和葦簾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遇到雨天,總會有幾處漏雨。東墻根的土坯受了雨水的浸泡,墻泥已經(jīng)剝落,最下面的土坯朽得只剩下大半,還苦苦支撐著整堵墻的重壓,讓人擔(dān)心總有一天會支撐不住。
五年前,我們幾個兒女商量要給父母建幾間新磚房,剛開始父親和母親死活不同意,說是白白浪費錢財,這幾間老屋住到他們死沒問題。后來經(jīng)不住我們?nèi)宕螘灾岳怼又郧榈能浤ビ才?,總算答?yīng)了下來。兩個多月后,在離老屋不遠的馬路邊,三間寬敞漂亮的新磚房建成了,村里人很是羨慕。父母搬進新房后,我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第二年夏天,一連下了幾天雨,老屋后面的土院墻倒了,已經(jīng)七十二歲的父親再也沒有精力重新把墻砌起來,他索性拿了把鍬,花了三四天的功夫把偌大的后院平整了出來。母親問他平整后院做什么,父親卻不吭聲,還是時不時拖著有些踉蹌的腳步走到老屋,前前后后地打量,母親也只好由他去。臨秋時,父親又拿起了鍬,在他親手平整好的后院載下幾十棵椿樹苗。
如今,那幾間早已不住人的老屋,墻根朽壞得更加嚴重,墻體裂了幾道手指寬的縫,屋頂也有點塌陷,像是隨時有墻傾屋毀的可能??珊笤豪锏拇粯湟呀?jīng)是青枝綠葉,蔚然成林。父親也還時不時邁著吃力的腳步到老屋去,圍著老屋和新長成的椿樹林轉(zhuǎn)上幾圈。沒有人知
道父親究竟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現(xiàn)在想來,執(zhí)意把后院變成椿樹林,也許和父親的手藝有關(guān)。
父親是個木匠,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尤其是做壽材(棺材),在老家十里八鄉(xiāng)都很有名氣。經(jīng)常有村里人來家里來請父親去給做壽材,來人或多或少都會提點禮品,滿臉堆笑,一口一個杜師傅叫得十分殷勤。父親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只要家里活計不忙,都會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人家。離家近的就每天回來,離家遠的就會在外面住些日子。一般不出十天半月,活就干完了。待到回家時,主人家除了付給手工錢,還會送上兩瓶老白干,再拿紅紙包上些餅干、糖果之類的點心,給父親帶回家,算是謝禮。父親回家的日子,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因為是老小,每次的點心我都會多分一些。每當(dāng)這個時候,父親總是坐在炕頭,微笑著看我們幾個小的香甜地吃點心,一臉的幸福。
在那個經(jīng)濟不寬裕的年代,父親的木匠手藝為這個家、為他的孩子們帶來了不同尋常的快樂和滿足,父親的內(nèi)心對于樹木的感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父親為人寬厚善良,但脾氣倔強,甚至有點固執(zhí)。他經(jīng)常會為了一些家事和母親抬杠,但從來沒有跟比他小九歲的母親動過手,對我們這六個兒女也是疼愛有加,是我心目中的慈父。父親42歲時才有了我,母親常說我是父親四十歲得的欠子,而父親對我也確實格外心疼,從來沒有重言重語責(zé)罵過我,更沒有動手打過我。在家里,管教孩子的責(zé)任一直是由母親擔(dān)負的。母親性格剛烈,還有幾分暴躁,哥哥、姐姐和我都挨過母親的打,都有些懼怕母親,自然而然地,從內(nèi)心里我跟父親更親近一些。
夜深了,忙完手頭的事情,來到父母的臥室,父親的鼾聲時斷時續(xù)。我輕輕給父親掖好被子,看著父親蒼老而慈祥的面龐,不禁鼻子一酸——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夢到了他的“老家”和他的椿樹林?
(原創(chuàng)作品,作者授權(quán)發(fā)表)
云水邊,原名杜學(xué)華,曾用筆名雪華,寧夏平羅人,就職于石嘴山市規(guī)劃管理局。詩歌、散文、新聞作品散見于報刊、雜志和網(wǎng)媒,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