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情紫云(總第六十二期)
奶奶的端午節(jié)
作者 / 陳拯
奶奶是五月初二過世的,離端午節(jié)還有三天,至今已有四十四年。
奶奶逝世時我還沒出生,關(guān)于奶奶的故事,父母正用余生為我重演。
兒時不知事,后院菜地里的艾蒿總是被我們掏來做“蒿藥”,這是母親為我重演奶奶種艾蒿的過往。
淘氣的孩子總愛遇上皮滲血流的事,我也不例外。兒時為了耍懶,刻意用刀在手指間留個刀痕,然后跑到后院的菜地里掏上一把艾蒿,制成“蒿藥”,再撕一紐小布,往手指間一包,常把手指包得發(fā)紫。然而,這些兒時的伎倆根本騙不過媽媽的眼光,她知道艾蒿的藥用方法,也吃過艾蒿葉子,還用艾蒿的根莖熬過“膏汁”,送給寨鄰的嬸嬸作安胎良藥。為這事,母親還被小叔子狠狠的罵過,說她制作的“膏汁”壞了他生兒的愿望。
這些都成了過往。打懂事起,艾蒿一直在老家的房前屋后葳茂繁葉自由地生長,奶奶過世后,老屋幾經(jīng)翻新也沒有動過后院的艾蒿。直到2010年那年,老屋被連基鏟除,艾蒿才被帶根移栽。剛開始時,母親總擔心移栽的艾蒿不活,隔三差五的又澆水又施肥,可能是肥施過量了,頭茬蒿剛過,艾葉變得有些泛黃,黃葉間還有淡白斑點。泛黃帶斑的艾蒿不能藥用,母親把它們?nèi)扛畛缓笤谳锊缟仙w了一屋谷草,等著下一茬嫩艾蒿長出。
眼看快到端午了,割過的艾蒿只長出兩掐長,母親很自責,長了幾十年的艾蒿沒有好好的保留下來。正是初二,母親特意做了飯,又貢飯又上香燒紙,求奶奶原諒。后來,父親看到艾蒿長勢不好,又重新找了個地方把艾蒿移栽到離家兩里路的大地邊。
又逢端午來時,偶然想起父母移栽艾蒿的事,才知道父母對奶奶的逝世還一直眷戀和惦記著。
奶奶在世時,過年過節(jié)都很有“講究”,那怕在鍋里沒有一滴油的日子,她也會把過節(jié)的氛圍拉起來。艾蒿,就是奶奶從山里移來栽的,最初的時候,還叫藥蒿,她陪伴著奶奶過了大半輩子。勞累時,用來熬水去寒,奔忙時,用來平喘止咳,每遇勞作刀傷刺痕,用來擦拭消炎,艾蒿在奶奶的那些年代,成了“百靈之藥”,健康寶貝。難怪母親對艾蒿的情懷,也能如此深厚。如今,我才懂得兒時家屋后院的艾蒿會長得那樣葳茂,原因是母親用心呵護著奶奶的遺愿。
奶奶彌留之時,手心握著的蒿芯,被傳成了父親頭疼肚痛的心藥,20年前父親患腦溢血病時還救過他一次,只可惜那年翻新老屋時,那團已磨得細細的蒿芯已無從找尋。
奶奶很會過日子,家里的老屋還是她用五升黃豆換來的。那時,父親快3歲,爺爺被抓去省外當壯丁,爺爺走后,奶奶帶著父親在離寨上百米的巖腳過日子,風雨無情,一到晚上她就擔驚受怕。奶奶狠下心就用一年的收成換了那廂不足30平米的茅草屋,還好屋前屋后都有地,茅屋上坎還有個出水口,一年四季吃水極便,屋后菜地外還有塊大大的光石板,曬草曬糧都很近。只是到了雨季,老屋就會潮濕得讓人無法居住,后來,奶奶聽說艾蒿可去濕散寒,就找了一籠種在后院的菜地里,一種就是20多年,直到奶奶過世,這些艾蒿還在后院長了30多年,中間換了多少茬,已無從記得。
老屋后院菜地除了栽有艾蒿,還經(jīng)常栽著蒜蔥姜,記憶最深的,還有那株高粱,那蓬菖蒲,那蘢茴香,那些在季節(jié)變換著的小菜,菜地的狗尾草也是兒時最深的映象。
奶奶逝世后,母親把后院的菜地也種成奶奶在世時的模樣,在茅草屋改成磚木房時,父親也沒能占用菜地半分,他在院壩的小塊地種上了樹,他說種樹的目的為了種瓜,還能保土保水,不破壞老屋的風水。數(shù)年后,屋前的椿樹大了,一棵毛桃也結(jié)了果,每到瓜果季節(jié),那爬滿枝丫的蓬瓜、長滿樹下的大黃瓜、豇豆、長角豆,附著后院的菜地,成了我們一家子過日子的“小菜園”。
奶奶在世的端午節(jié),每年父親都會吃上一個熱乎乎的荷包蛋,父親是端午節(jié)生的,奶奶記得。那些年的日子,能有一個荷包蛋吃就跟過年差不多了。父親還惦記有媽的日子,因為奶奶在世的時候,每到端午時候,她就會把老屋打掃得很干凈,然后早早就在后院割好艾蒿、菖蒲,備好幾根有枝尖的高粱桿,和一葉茴香,扎成均勻的花束,分別掛在大門、小門和圈門上方。然后在泡好的生蒜水中加入雄黃,從神榻、灶臺點香開始,在整個老屋點灑,一切完畢后,奶奶就從鍋里取出煮熟的雞蛋,拴上一截紅線,然后嘮嘮叨叨地念上幾句,再遞給父親,父親接過蛋后向奶奶作揖道謝,才能剝殼進食,拴著蛋的紅線則要挽成圈戴在手上或脖子上。
父親說,奶奶在世時點灑雄黃酒是有口決的,只是他沒學到。奶奶在世時每年給父親做的生日禮,他不懂,所以在奶奶逝世后就沒傳下來。而如今,每到端午,父親還會一早就備好艾蒿、菖蒲、雄黃酒,默默地照著奶奶的樣子把整個屋子走一遍,只是如今已不是當年,屋上屋下屋前屋后要夠父親忙活一陣子。還好,改建的新房院壩有花池,在出水口一側(cè),父親圍起一個池子,池子里栽種的菖蒲年年旺盛,移栽的艾蒿年年長勢不減,從最初的地坎邊已成一片,高粱不栽了,茴香也沒有栽了,父親總在嘮叨,端午節(jié)又來了,禮節(jié)上還少點什么?想必他在回憶奶奶念的口決。
長大當家后我才知道了父親的不易。奶奶在世時,奶奶是父親最好的陪伴,爺爺外出時他不到3歲,爺爺?shù)谝环掂l(xiāng)時他只不過10歲,第二次返鄉(xiāng)不足一年就因傷病過世,那一年他才13歲。爺爺陪伴他的時間,一生算下來還不到4年,所以對奶奶的依賴和眷戀,這一輩子父親是銘刻于心的。
父親是端午節(jié)生的,奶奶逝世是五月初二的。每逢端午前三天,父親都要給奶奶貢飯上香燒紙,偶爾還會在端午這天到爺爺奶奶的墳前走走看看。每年端午,我們家都會像過年一樣熱鬧,陪父母燒上一餐飯,嘮嗑一陣子,聽他們講著亙古不變的端午習俗,陪父親過著他的生日。78歲的老父親和69歲老母親,依然會在端午的時候,講著奶奶在世時過端午的事。
父母健在,我們一家子過著的,仍是奶奶的端午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