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是即'良知’
東廓先生謂此'良知’,即人之初也,非外啟之,自其初焉。
話說諫官周怡 6
受業(yè)東廓門下
周怡在嘉靖七年戊子(1528)二十四歲時,喜得貴子,他給這個貴子取名叫周可貴。
這一年里,他又喜遇了一位人生導(dǎo)師,一位影響了他人生思想上有重大改變的導(dǎo)師,這人叫鄒守益。他是在嘉靖六年(1527)由廣德州判官升為南京禮部郎中,來到南畿的。
《明史·鄒守益?zhèn)鳌份d,“鄒守益,字謙之,安福人?!匾媾e正德六年會試第一,出王守仁門。以廷對第三人授翰林院編修。逾年告歸,謁守仁,講學(xué)于贛州。宸濠反,與守仁軍事。世宗即位,始赴官。嘉靖三年二月,帝欲去興獻帝本生之稱。守益疏諫,忤旨,被責。逾月,復(fù)上疏,……帝大怒,下詔獄拷掠,謫廣德州判官。廢淫祠,建復(fù)初書院,與學(xué)者講授其間。稍遷南京禮部郎中,州人立生祠以祀。聞守仁卒,為位哭,服心喪。日與呂柟、湛若水、錢德洪、王畿、薛侃輩論學(xué)??紳M入都,即引疾歸。久之,以薦起南京吏部郎中,召為司經(jīng)局洗馬。……明年,遷太常少卿兼侍讀學(xué)士,出掌南京翰林院?!瓕じ哪暇┘谰??!锞樱帐轮v學(xué),四方從游者,踵至。學(xué)者稱東廓先生。居家二十余年,卒。隆慶初,贈南京禮部右侍郎,謚文莊?!?/span>他強調(diào)“慎獨”(獨居謹慎,不存邪念),“戒懼”(小心、警惕)為“致良知”的主要修養(yǎng)方法。
對于遷謫廣德,《明儒學(xué)案》收錄有他與王陽明的對話:“又自廣德至越,文成(王陽明)嘆其不以遷謫為意,先生曰:'一官應(yīng)跡優(yōu)人,隨遇為故事耳?!某赡?,良久曰:'《書》稱'允恭克讓’,謙之(鄒守益)信恭讓矣。自省允克如何?’先生欿然,始悟平日之恭讓,不免於玩世也?!?/span>(《明儒學(xué)案·江右王門學(xué)案·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從周怡《規(guī)言祝吳高溪兄五十敘》中看,鄒守益一到廣德,就倡約講學(xué)了。“吾師東廓先生請圣學(xué)于廣德,毅然倡約,同志往從之,歸而于門人講學(xué)于鰲峰下,志于圣學(xué)也?!?/span>
《安徽通志·教育考稿·卷三·書院》:“明嘉靖甲申(1524)陽明弟子鄒東廓謫廣德州判,撤淫祠,建復(fù)初書院,延同門王心齋暨諸賢講學(xué)?!?/span>他的夫人王宜人也隨他一道前往,料理師生們的衣食住行,是個賢內(nèi)助。周怡寫到,“師謫廣德,量遷南,主客郎中,隨處皆講學(xué)不厭,四方求學(xué)者日益眾,棗脯薪米,不時存問,遠且貧者,旅如歸,歲久勿懈,怡之所親見也。學(xué)者莫不感服,鄉(xiāng)大夫咸以為內(nèi)范焉。”(《東廓鄒先生配王宜人墓表》)
鄒守益的來到,由此開啟了王陽明學(xué)說從廣德到南畿盛行的先河。周怡在《廣德復(fù)初書院記》中也說得很清楚:“圣學(xué)自濂洛復(fù),興延至我陽明先生,發(fā)明'良知’之說,四方?jīng)h沨皆知。興起南畿,我圣祖首善地,而此學(xué)之講,則自廣德始。廣德之講學(xué),則自我?guī)煐|廓鄒先生謫判始。先生,陽明先生高弟也,興學(xué)育才,毀邪祟正,肇建復(fù)初書院,以造士示,人皆知有初之當復(fù)也。一時雷聲風動,人士彬彬向盛焉?!?/span>
王學(xué)在南畿傳播期間,而此時的周怡,正在章介蓭宗師的公署,伴二公子讀書已有一年多了。我們從他《與劉道夫》同學(xué)的書信中,能看到當時心境。
在嘉靖七年戊子(1528)年的春天,他是一個人單獨去赴會的,可能去廣德路途遠,與同去聽講學(xué)的劉道夫在旅店幸會,由于是匆匆忙忙的,也沒有充足寬裕的時間來請教,只是以世俗的交情敘述了一些事情。想想這幾年他把時間白白地耽誤了過去,到現(xiàn)在才寫信給他交心,真是令人汗顏,以至背心和額頭都出汗。但一睹碰到東廓先生講學(xué)時的那種豐采,如癡如醉,真像是在春風和氣中,鼓舞吹來了一番化解見識淺薄的強大氣質(zhì),身處其中,周怡有極多的知恩和感德。“今春逆旅幸會,未得從容請教,但以世俗之交敘了事。蹉跎過日,孤負其會,迄今書及,猶令人汗背泚顙。然一炙豐采,真若在春風和氣中鼓舞一番來變化鄙陋氣質(zhì),處極多知感知感。”(《與劉道夫》)劉道夫,福建福州府閩縣時昇里(現(xiàn)倉山區(qū))人,進士出身。明嘉靖年間官授河南開封府太守,后繼任云南廣西府太守(正三品)。政績卓著,任內(nèi)平云南民族糾紛 剿滇北匪患,一生清廉奉公。
周怡應(yīng)該是在嘉靖七年戊子(1529)九月期間聽東廓先生講學(xué)的。在此前離家一年多的時間里,他雖然刻苦學(xué)習,發(fā)奮讀書,總是沒有個頭緒,感覺若是在荊棘中奔馳,迷失了方向,聽了東廓先生的講課后,突然間就開了竅,幡然醒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忽然明白自己努力的方向了,他當機立斷,改變了自己的故習,辭別了察院,拜鄒守益為師,以從新教。“某不才,離家一年余,竟日奔馳荊棘中。九月間賴天之靈,忽牖其愚。一聞東廓先生教,豁然若有見其不容已者,幡然遂改其故習,離察院即往拜,以從新教?!?/span>(《與劉道夫》)
從信中,可以看出周怡與劉道夫這位同學(xué)很投緣,他交心說,我是匹能力低下的劣馬,雖然能力不足,但已堅定了執(zhí)意想從行的心,現(xiàn)在有一天安身我都感到非常不安心,恨不得一刻也不離東廓先生左右來求學(xué),他談到了感想和理想,說他有蔡戚等諸學(xué)友相與,以衷心信奉,一同前往拜東廓先生為師。“駑駘之力,雖不能進,但已辦了個欲行的心,真有不肯一日安于所不安者,恨不得一侍左右以夾持之耳。執(zhí)事日新之功,當與天行同健,樂得英才而教育之。正當夙夜不懈,申明此學(xué),使大明中天,豈獨泰興之,幸實亦吾道之光實,亦執(zhí)事之事也,況又有蔡戚諸友相與服膺之耶。”(《與劉道夫》)
周怡是個有志向的青年,在他最好的學(xué)習光景要不斷進取,才能不枉此生。當時南都學(xué)風只為口耳之歡,華而不實,實為浮燥,對于新教,有他的見解,他從善若流,這也是他執(zhí)意離開院署決心拜師的緣由。“正思今日之蔽,非是人不知此學(xué),只為講得一個口耳,遂不見長進,亦是知之未真切耳,知之不真切,亦只是不體認耳。誠能慎獨不息,當作一件事做,則工夫果何有窮盡?特以人情多于世俗中較高下,遂見得自是自高,遂于揀事做工夫,遂成自畫,卻與暴棄者有何差等?伏冀執(zhí)事以寧學(xué)圣人而未至,為念不作三代以下人物,斯亦不妄生一遭,而吾輩仰止未有艾也,狂愚一得惟不鄙幸甚?!?/span>(《與劉道夫》)
求學(xué)期間迷惑的周怡,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東廓先生的到來,也迎來了他人生學(xué)習道路上的燈塔和指路明燈。周怡用“罔極”,無窮盡,無邊際,無所不用其極這個詞來比喻東廓先生對他的再造之恩。“如南都不惑時,夫子于怡有罔極之恩,顧以疚贏不能摳趨門墻,遭與顧違,緣以德薄戴,日懷愛望云?!?/span>(《壽東廓師六十敘》)
不僅如此,周怡從院署搬到東廓先生的講學(xué)處,生活起居,也受到師母極大的關(guān)照,待他如子。“怡昔受業(yè)于南都,宜人視予猶子也,于予有母道焉?!?/span>(《東廓鄒先生配王宜人墓表》)
鄒守益的兒子叫鄒善,字某,號潁泉。嘉靖三十五年丙辰進士。歷刑部員外郎,擢山東提學(xué)僉事,時與諸生講學(xué)。萬歷初,累官廣東右布政使,以病歸。久之,授太常寺卿致仕。周怡受業(yè)東廓先生后,他倆同學(xué)同處,情如手足。從《與鄒穎泉進士》“故與吾兄賀也”和《鄒穎泉比部》“兄進士一考”中稱其為兄來看,他比周怡要長一些。他倆時常有書信和尺牘來往,從中可見東廓先生及其一家對于他的感情和影響之深重。“早蒙父師開發(fā)冥頑,蔽重徒,負陶鑄。今衰老無濟,徒曰省愆,不能免也。”(《答鄒穎泉》)
周怡是在嘉靖八年乙丑(1529)拜在東廓先生門下的。當時比他長十二歲的呂懷也在南都,他師從湛若水,為湛氏的四大入門弟子。湛若水創(chuàng)立的“甘泉學(xué)派”為當時自成理學(xué)的一大門派,與王陽明的“陽明學(xué)”被時人并稱為“王湛之學(xué)”。呂懷時常與周怡進行學(xué)術(shù)交流,探討心得。“時江巾石呂公,亦在南都,得相聚朝夕砥礪?!?/span>(《周恭節(jié)公年譜》)“吾之見先生也,今三十年余矣,每見輙異,乙丑始見于南都也,則見其恂恂,默默如執(zhí)玉捧盈,如將失之,其致力之勇,真有欲罷不能而必竭其才也?!?/span>(《壽巾石呂先生七十敘》)
呂懷(1492-1573),字汝愚,號巾石,永豐(今上饒廣豐)人,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年)中進士,官至南京太仆少卿。嘉靖四十一年(1562)呂懷七十歲,離他們在南都相會時,有三十三年了。他們在陽明學(xué)說交流上,應(yīng)是相伴一生的,時常通信,勤學(xué)不輟,求圣賢之道。“不肖妄意圣學(xué),嘗從諸賢之教,作大公順應(yīng)工夫,日用應(yīng)酬,胸中頗覺定靜。久久從容校勘,雖有一二偶合去處,然以揆之圣賢之道,以為便只如此,則盡未也。因而不能自信,反求其故。又三十余年,始悟心同形異,知愚賢不肖之所自生。以氣質(zhì)有蔽之心,只持無念,便作大公順應(yīng),此其所以終身由之,而不可以底于道也。”(呂懷《答周都峰》)都峰是周怡的號。
在南都東廓先生講學(xué)處安頓下來后,喜悅之極,他首先要告知的是遠在黃山腳下他的父親,他在《寄父西疇公》言道:
“兒昔在蘇,雖衣食不慮,而無一日安坐心。今年罄空一身,蕭然一室,而處之泰然,無一日不樂,皆東廓尊師之春風所養(yǎng)然也,又介蓭先生之留館所致然也。
男有感于二先生者深矣,豈復(fù)以功名為慮,幸今遺體可以負勞,意只以不得在膝下日,盡承歡之心為歉,伏惟嚴慈,以兒子得所樂為喜,不以見父離家為憂,則客窓之,坐愈安矣。
東廓尊師誨人不倦,一團和氣,無不樂,男既失于前,未得早從,今方喜得所依,是以急欲聽教,而歸期尚緩也,得書知家下無恙,益助客窓之,樂與仍期,順時保重,納福為慶?!?/span>
鄒東廓與周怡家族也有很深厚的交往,他伯父竹居公的兒子周?,縣邑庠生,遵照當時政策捐獻谷物而任官職,他的字“戒之”,是鄒東廓給他起的。“從弟?,字戒之,名命于父竹居翁,字命于師大司成東廓鄒先生也,父師之教至矣。?以邑庠生,遵時例輸粟,授唐藩寶正,既謁王蒞,任請假歸,展現(xiàn)隴濱,行間字義于予,欲恒知戒也?!?span style="color: rgb(62, 62, 62);box-sizing: border-box;">他還談到東廓取字之意,“父師命名取字之義,夙夜匪懈,慎恭與儉,以無負我圣皇焉?!?span style="color: rgb(62, 62, 62);box-sizing: border-box;">(《戒之弟字說》)
有這樣的師承關(guān)系,周怡通過不斷地研學(xué),后來成為王守仁心學(xué)南中王門的骨干學(xué)者。從嘉靖七年至九年,“在南都,自受業(yè)東廓,凡動容語默,莫不遵信,端嚴方正,不肯少懈,而卓立之志,必以圣賢為期,故講學(xué)修德,功務(wù)實踐,深得師門'心理合一’,'知行并進’之旨。”(《周恭節(jié)公年譜》)
周怡可以說是東廓先生的愛徒,時不時,他們就交流心得,“往年與周順之切磋。夢與同志講學(xué),一廚子在旁切肉,用刀甚快。一貓升其幾,以刀逐之,旋復(fù)切肉如故。因指語同座曰:'使廚子只用心逐貓,貓則去矣,如何得肉待客?’醒以語順之,忻然有省?!?/span>(《明儒學(xué)案?東廓語錄》)
對于周怡的提問,東廓先生總是誨人不倦,針對原由,有的放矢,一一為其解惑答之。“良知精明處,自有天然一定之則,可行則行,可止則止,真是鳶飛魚躍,天機活潑,初無妨礙,初無揀擇。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則糠秕瞇目,天地為之易位矣?!?/span>(《東廓先生文集?答周順之》)“吾輩病痛,尚是對景時放過,故辨究雖精,終受用不得。須如象山所云,'關(guān)津路口,一人不許放過’,方是須臾不離之學(xué)。”(《東廓先生文集?與周順之》)
廣德復(fù)初書院的建立,就是源于東廓先生的“復(fù)初”思想,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不忘初心”,也是王陽明“致良知”的精神所在。周怡對于“良知”的認識,有明確的解讀?!俺嘧又摹笔羌词恰傲贾?,亦為“復(fù)初”。
“吾師復(fù)初之教,不可不一言也。得天地之心,以有生,孰不具此初也?是即赤子之心是即'良知’(復(fù)初)。其見天地之心乎?大人者,亦不失此赤子之初心焉耳。人少,則慕父母,長則敬兄,不由學(xué)慮,是謂'良知’,人皆易知。是故,陽明先生指出,以曉學(xué)者。東廓先生謂此'良知’,即人之初也,非外啟之,自其初焉?!?/span>(《廣德復(fù)初書院記》)
流傳下來的圣學(xué)思想,很多看似平淡無奇,或一言,或一行,或一事,但若咀嚼細品,其中滋味,至今還能給我們以啟迪,以洗心。
養(yǎng)心莫善寡欲
至樂無如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