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派與政爭的關系看,“紹興學禁”關系到南宋整個時期的學派、學術與政爭,它不僅凸顯道學內圣與外王之一體兩面性格,也成為整個南宋政派與學派斗爭的新起點。因此,“紹興學禁”不必與北宋之黨爭劃在一起,而應看作南宋黨爭、政爭的開始階段。孝宗時期則是它的繼續(xù),是第二個階段。對“紹興學禁”的深入分析,不僅可以澄清和加深對程朱道學性格的了解,也可以加深對南宋政爭與學派內在關系的了解。
一 紹興學禁概況
“紹興學禁”是緊接“元祐黨禁”而發(fā)生的?!霸v黨禁”時,程頤當時還活著,被差涪州編管,程學亦被禁。但隨著北宋淪亡,事情就反過來了?!端问贰J宗本紀》:“靖康元年二月壬寅,追封范仲淹魏國公,贈司馬光太師,張商英太保,除元祐黨籍學術之禁?!保ㄍ趺髑濉稉]塵錄·前錄》卷三以為范仲淹系有司筆誤,原意是追封其子范純仁。)建炎元年五月,高宗即位,“罷青苖錢。”(《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十二月,擢楊時工部侍郎兼內殿侍講,取《孟子》論治道之語,書之座右。追貶蔡確、蔡卞、邢恕等官,子孫不許入朝仕宦。這是北宋王安石派與反王安石派斗爭的繼續(xù)。揚時是程頤門下在徽欽兩朝中任職的僅存碩果,欽宗時曾上書,要求奪王安石爵祀而以二程代之,未果。
建炎四年,賜進士張橫浦九成第一。張是程學在南宋的又一代表人物。
紹興元年,高宗諭張守、秦檜:“黨籍至今,追贈未畢,程頤、任伯雨、龔夬、張舜民四人名德尤著,宜即褒贈?!卑嗽?,秦檜相,贈伊川直龍圖閣(《宋史紀事本末》列為元年七月),召其孫將仕郎晟赴行在,繼續(xù)褒揚程學。
四年五月,授尹和靖右宣教郎,充崇政殿說書。尹和靖是程頤門下與揚時齊名的學者,曾因科舉有反二程學說的試題而拒絕應試,其耿耿忠心和正直,深得程頤賞識。尹的任職是高宗此時獎褒程學的又一舉動。九月,趙鼎被任為相。
六年,趙鼎、張浚并相。趙是推崇程學的。朱震上書,論孔、孟之學傳于二程,宣揚程頤在《明道先生墓表》中的觀點,大力表彰程學。五月,程門另一著名弟子謝良佐之子克念特補右迪功郎。十二月,左司諫陳公輔請禁程氏學,謂:“國家嘉祐以前,朝廷尚大公之道,不營私意,不植私黨。……自熙、豐以后,主安石之學,著為定論?!┭霰菹隆兲煜曼h同之俗,甚盛舉也。……然在朝廷之臣,又復輒以私意取程頤之說,謂之伊川學,相率而從之。……舍此皆非也。取頤之學,令學者私焉,非獨營私植黨,復有黨同之蔽……終至惑亂天下后世矣。”(《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07)從之。陳公輔從朋黨立論,但打擊的重點是程學。李心傳《道命錄》卷三:“自崇寧后,伊川之學為世大禁者,二十有五年。靖康初乃罷之。至是僅十年而復禁?!钡藭r談不到是“禁學”,不過是抑制趙鼎用人專任程學這一傾向而己。趙去相后,陳又請求“明詔多士,今次科舉,將安石新經(jīng)義與諸儒之說并行,以消偏黨?!保ā端卧獙W案·元祐黨禁·附攻專門之學者》)故第二年五月,張浚薦胡安國于朝,帝召之(《宋元學案·紹興學禁》記為三月),除為徽猷閣待制、與祠,令纂修所著《春秋傳》。書成,高宗謂深得圣人之旨,除內祠兼侍讀。胡安國曾問學于程門上蔡、楊時,自稱于楊、蔡“義兼師友”,“自得于《遺書》為多”,亦是程門反王安石學術的干將,曾著《三經(jīng)義辯》。針對陳公輔之言,胡上疏謂:“今使學者師孔孟而禁程頤學,是入室而不由戶也?!境约蔚v以來,西都有邵雍、程顥及其弟頤,關中有張載,皆以道德名世。會王安石、蔡京等曲加排抑,故其道不行。望下禮官討論故事,加之封爵,載在祀典,仍詔館閣,裒其遺書頒行,羽翼六經(jīng),使邪說者不得作,而道術定矣?!弊嗳耄惞o與中丞周秘、侍御石公揆交章劾其學術頗僻,除知永州,辭,復予祠,進寶文閣直學士。《紹興學禁》謂:“乞封爵邵、張、二程,列于從祀。奏入,報聞,陳公輔、周秘、石公揆共劾胡安國學術頗僻,行義不修,改胡安國提舉太平觀?!边@是程學與反程學的又一次斗爭。胡的主張不僅沒有被采納,高宗還實際上接受了陳公輔的意見。
紹興八年十月,趙鼎免相,秦檜個人獨專大政,十一月,秦檜秉承高宗意旨,堅主“和議”,引起極大反對。直學士院曾開與從官張燾、晏敦復、魏矼、李彌遜、尹焞、梁汝嘉、樓炤、蘇符、薛徽言、御史方廷實、館職胡珵、朱松、張擴、成景夏、常明、范如圭、馮時中、趙雍,皆極言不可和。許忻、胡詮并抗疏。呂本中、張九成、張戒、王庻、陳剛中、李光、肖振、汪應辰、及馮時行等皆持反對態(tài)度。這是高宗朝圍繞和戰(zhàn)之“國是”的一次大的斗爭?!皣恰庇媒裉斓脑捳f,即是關系全部政治的政治路線,是當時政治的頭等問題,關系南宋政權的存亡安危。在這個問題上,贊成還是反對,兩者只能取一,沒有折衷妥協(xié)的余地。因此,隨著高宗的決意妥協(xié)求和,抗戰(zhàn)派迅即被一一驅逐打擊。
十年八月,貶斥倡“和議”者:張九成知邵州,喻樗知懷寧,陳剛中知安遠,凌景夏知辰州,樊光遠閬州教授,毛叔度嘉州司戶參軍,等等。
十二年,胡詮編管新州。曾開、李彌遠落職。
十三年五月,張九成坐趙鼎黨,南安軍居住。
十四年,四月,秦檜請禁野史。八月,汪勃乞戒科場主司去專門曲說。十月,何若乞申戒師儒,黜伊川、橫渠之學,自是又設專門之禁,逮檜死乃已。至此,政治上“國是”的斗爭演變?yōu)橐淮握嬲摹皩W禁”。
十五年,四月,秦檜入居賜第,是夜,彗出東方,乃封天下赦書,內云:“勘會數(shù)十年來,學者黨同伐異,今當禁雅黜浮,抑其專門議者。”進一步打擊程學等所謂“專門議者”。
十八年,十二月,胡詮竄于海南。
二十年,正月,胡寅竄于新州。九月,曹筠論考官取專門之學者,令御史彈劾,查禁與對程學的打擊進一步嚴厲。
二十三年,十一月,鄭仲熊論趙鼎立專門之學可為國家慮。二十四年復論。
二十五年,十月,張震乞申劾天下學校,禁專門之學。到此,禁學達到頂點,連鄉(xiāng)間學校都不許程學有立足之地。此年秦檜死。
二十六年,六月,葉謙論程學不當一切擯棄。詔取士毋拘程頤、王安石一家之說,程學被解禁。凡被禁共20年。
以上是“紹興學禁”的基本過程??梢钥闯觯敖B興學禁”是南宋伊始的又一次“元祐黨禁”。與“元祐”不同的是,一是“國是”的內容有變,代替紹述神宗與王安石新政的,是贊成或反對“和議”這一新的“國是”;二是“元祐”主要是政爭,被列入“黨禁”的有程學學者,也有司馬光、蘇軾一系學者及其它學派的人。但“學禁”卻只是針對程學,而這亦并非因為“程學”本身的學術性格,而是因為程頤是以程學學者身份“布衣”走進朝廷,扮演新政的反對角色的?!敖B興學禁”則是針對程學本身及其學術性格,確是一次真正的“學禁”?!端卧獙W案》的編者把它命名為“學禁”,而“元祐”稱“黨禁”,可謂“畫龍點睛”,抓住了事情的本質和要害。
二 被迫害的程學
紹興學禁之集中目標打擊程學,揭示出南宋程學與反“國是”——“和議”,有內在關系。
紹興八年,反對秦檜“和議”這一“國是”的人很多,有曾開、許忻、胡詮、王庶、張濤、晏敦復、魏矼、李彌遜、梁汝嘉、尹焞、樓照、蘇符、薛徽言、方廷實、胡珵、朱松、張擴、凌景夏、常明、范如圭、馮時中、趙雍、陳剛中、樊光遠、張通古及諸多抗金將領。加上以后被陸續(xù)打擊及因此而受到牽連、影響的士大夫,除武人外,這一群人基本上可稱之為道學家群體。這些人中(包括波及的),趙鼎、尹焞、王蘋、胡安國、王居正、喻樗、李郁、劉勉之、胡寅、胡憲、胡宏、朱松、劉珙、曾幾、范如圭、薛徽言、胡襄、韓璜、汪應辰、蕭振、鄭伯熊、游九言、張九成、陳剛中、凌景夏、樊光遠、毛叔度等,屬于程系學者;胡珵、李光、李彌遜等,則屬司馬光一系。這兩系人員是反“和議”的主要政治力量。
趙鼎,崇寧五年進士及第,對策斥章惇誤國。高宗即位,累除司勛郎官。久雨,詔求闕政,趙上書言:“自熙寧間王安石用事,變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國之謀,造生邊患;興理財之政,窮困民力;沒虛無之學,敗壞人才。至崇寧初,蔡京托紹述之名,盡祖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成于蔡京。今安石猶配享廟廷,而京之黨未除,時政之闕,無大于是。”上為罷安石配享。(《宋史·本傳》)擢右司諫,旋遷殿中侍御史,除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拜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趙薦范沖為翊善,朱震為贊讀,朝論謂二人極天下之選。金人遣使議和,朝論以為不可,上怒。趙說:“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讎。今屈己請和,不憚為之者,以梓宮及母后耳!群臣憤懣之辭,出于愛君,不可以為罪?!迸c檜意不合,被罷相,徙知泉州、潮州安置,移吉陽軍,不食而死。趙鼎雖非程門,但學術思想與程門幾乎完全一致,其上書集中貶斥王安石功利與虛無之說。所薦胡寅、魏矼、晏敦復、潘良貴、呂本中、張致遠、劉大中、常同、林季仲等,皆程門或與程門關系密切者。
尹焞,為程頤四大弟子之一。紹興八年,除秘書少監(jiān)。秦檜主和,尹上疏反對,又遺書于檜,檜大怒;除徽猷閣待制,提舉江州太平觀,尋遷一官致仕。紹興十二年卒于會稽,年七十二。疾革,門人稱遺表,尹說:“某一部《孟子解》,便是遺表?!保ā端卧獙W案》卷27)
名單中,列在《宋元學案》卷25《龜山學案下》的有: 陳淵。陳,楊時婿。紹興五年,以胡安國薦,為樞密院編修官。七年,除監(jiān)察御史右正言,與高宗面論王學之非。“又論秦檜親黨鄭億年嘗從賊”,為秦檜所惡,去職。
王蘋。王師事伊川。高宗駐驆平江,應詔奏三事:正心誠意,辨君子小人,消朋黨。又奏:“堯、舜、禹、湯、文、武之道相傳,若合符節(jié)。非傳圣人之道,傳其心也;非傳圣人之心,傳己之心也。己之心無異圣人之心,萬善皆備。故欲傳堯、舜以來之道,擴充是心焉耳!”秦檜惡之,以從子誼坐法株連奪官。(卷29《震澤學案》)
王剛中。王自少攻《新經(jīng)》,及見龜山于陽羨,龜山出所著《三經(jīng)義辯》,曰:“吾舉其端,子成吾志?!币娓袇?。在兵部時,入對,高宗說:“安石之學,雜以霸道,取商鞅富國強兵之說。今日之禍,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天下之亂生于安石?!蓖趸卮鹫f:“禍亂之源,城如圣訓。然安石所學,得罪于萬世者,不止于此?!睘樯详惏彩栣尳?jīng)義無父無君者一二條。高宗作色,說:“是豈不害名教!子所謂邪說者,正謂是?!庇谑且浴掇q學》進呈,高宗即序上面的話語于書首。這在程系中,也是反王安石之學最為猛烈的。
喻樗。喻號湍石,建炎末進士,謁趙鼎,薦授秘書省正字,兼史官校勘。以忤秦檜,出知懷寧縣,通判衡州,致仕。檜死復起。
李郁。李為元祐黨人李深之子。紹興初,以遺逸除敕令所刪定官。秦檜用事,自度不能俯仰祿仕,遂遁西山。
列在《安定學案》的有:
徐庭筠。秦檜當國,試題問中興歌頌,徐說:“今日豈歌頌時邪?吾不忍欺君!”因疏未足為中興者五,見黜。其學以誠敬為主,年八十五卒。朱熹行部,拜墓下,題詩“道學傳千古,東甌數(shù)二徐”,且大書表之。
列在《豫章學案》的有:
朱松。松,朱熹父,服贗程學與司馬光之學,嘗就學于肖子莊與羅仲素。紹興四年,除秘書省正字,歷校書郎著作佐郎、尚書度支員外郎。秦檜“和議”時,與胡珵共疏抗議。
劉勉之。劉少時以鄉(xiāng)舉入太學。時蔡京方嚴挾元祐書制之禁,劉陰訪伊洛程氏之書,藏于篋底,深夜下帷燃膏,潛鈔而默誦?!蠚w見劉元城、楊龜山,請業(yè)。紹興間,特召詣闕,知不與秦檜合,即謝病歸,杜門十余年。這種門”,實是對“和議”的反對和抗議。
胡憲。憲為胡安國從父兄子,從胡安國學,悟程氏之說。紹興中,以鄉(xiāng)貢入太學,會伊洛學有禁,獨與劉勉之陰講而竊誦。秦檜用事,無復當世之念。這和劉勉之是同一種神。(卷43《劉胡諸儒學案》)
列在《武夷學案》的有:
胡銓。胡從鄉(xiāng)先生蕭子荊學《春秋》。呂祉以賢良方正薦,賜對,除樞密院編修官。秦檜主和,抗疏,言辭激烈。秦檜以胡狂悖鼓眾,編管昭州。
范如圭。范從舅氏胡文定受《春秋》學,授武安節(jié)度推官,召試秘書省正字,遷校書郎。以忤秦檜,謁告奉祠,讀書,不與外事者十余年。
薛徽言。薛從胡文定學。高宗即位,以布衣上書言六事,建炎二年進士。上言帝王之孝在復讎,援漢高帝杯羹之說,直前與檜廷辯,曰:“偷安固位,于相公私計則良便,然忍君父之辱,忘宗廟之恥,于心安乎?”遺疏猶詆秦甚力。
胡襄。胡,紹興進士,早學于胡安國,秦檜時,被認為是趙鼎、胡寅之學,被錮十有余年。
韓璜。韓南渡后居衡山,累官廣西提刑、知諫院。胡文定來衡山,因從之講學,而與致堂尤相善。及在言路,以忤秦檜出,筑室衡湘。
汪應辰。汪學于張九成,上疏反對和議?!队裆綄W案》
鄭伯熊。鄭,紹興十五年進士,秦檜擅國,禁人為趙鼎、胡寅之學,紹興末,伊洛之學幾息,鄭氏兄弟并起,推性命微渺,首倡程氏書于閩中,由是永嘉之學宗鄭氏。(卷44《趙張諸儒學案》
胡宏。胡宏,胡安國子。紹興間上書反和議、主抗戰(zhàn)、恢復。秦檜當國,堅不出仕。
列在武夷同調的有:
葉廷珪。葉,字嗣忠,知德興縣,張邦昌偽詔至,不拜。高宗中興,歷官太常寺丞,補中秘府。輪對,議與秦檜不合,出知泉州、漳州。
屬司馬光系統(tǒng)的有:
胡珵。胡學于楊時,以時之命,學于劉元城,進士。趙鼎入相,直翰林,兼史館校勘。與朱松、凌景、夏常明、范如圭合疏抗爭“和議”,稿出于胡手。秦檜怒,出之知嚴州。李綱去國,遂以胡珵為其黨,罷之,饑寒困窮而死。(卷20《元城學案》)
李光。李以進士歷知開化、常熟、吳江。時言者主王介甫之學,詔榜廟堂。光言:“安石欲盡變法度,則謂人主當制法而不當制于法。欲盡逐元老,則謂人主當化俗而不當化于俗。蔡京兄弟祖述其說,五十年間,毒流四海。今又風示中外,鼓惑民聽,豈朝廷之福!”秦檜定“和議”,面折檜,丐去,知紹興府。(同上)
由上可見,“紹興學禁”中被打擊放逐的主要是司馬光與程頤一系學者,大多數(shù)又是程系學者。而“國是”——反對“和議”是被打擊、放逐、禁錮的主要原因。
何以秦檜為首的“和議”派會守著王學,而反對“和議”的則主要是二程之學,演變成程學與王學的斗爭,并導致對程學的學禁?這里的原因,是因為程學在此時尚學有傳人,勢力日大。王學則哲宗紹述時期為當紅之學,徽欽后期程學解禁,王安石亦從未被除下正統(tǒng)尊榮地位,故兩方面勢均力敵。如果一方早就衰微,當然也就不會有這種斗爭出現(xiàn)了。深層的原因則是學派本身的性格。不能說王學和“和議”有必然聯(lián)系,亦不能說秦檜之主和與其用王學有必然聯(lián)系?!昂妥h”是高宗自己采取的一種政策,李綱“國是”建言中就曾提出過“和議”一策?!昂妥h”與一味屈膝投降,并不相同。高宗曾謂“既不能強,又不能弱,必兵連禍結,國無寧日?!备咦谥疀Q心“和議”,是深思孰慮、審時度勢的結果,非為秦檜所誤。秦檜亦非王學學者。但王學之所以可與“和議”不矛盾,而能為其所用,則是有原因的。①
蓋從本質上看,王學的所謂“內圣”,不僅雜佛老為言,亦主要是功利的。這一點,高宗與王剛中的談話,表述得很清楚。王安石變法,主要內容即是財經(jīng)及富國強兵的現(xiàn)實的功利。當時抨擊王學的,也幾乎眾口一辭,認為它“征利”、“興利”,“壞人心術”,“敗壞士風”。一句話,王學的“內圣”之學不是以“倡道德”、“正人心”為首務、為基本精神的。因此它不僅可以在熙寧時期為變法提供思想與理論基礎,在紹興時期也可以與“和議”這種現(xiàn)實的功利考慮不相沖突。魏了翁說:“荊公嘗以道揆自居,而不曉道與法不可離。如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以其有道也。法不本于道,何足以為法!道而不施于法,亦不見其為道!荊公以法不預道,故其新法,皆商君之法,而非帝王之道,所見一偏,為害不小。永嘉二陳所作《制度紀綱論》云:‘得古人為天下法,不若得之于其法之外?!酥^仁義道德皆法外事,皆因荊公判道法為二,后學從而為此說?!保ㄒ姟端卧獙W案·荊公新學略》)就是說,安石之學正好是缺“道”——內圣道德之學,而僅有“法”——道外之法,故其外王事業(yè)是功利性的。功利之說也可以主抗戰(zhàn),并非必然主和,但在紹興“和議”時期,“主和”是以現(xiàn)實功利為理由和說辭的。故王學可以為他們所用。
程學則不然。它的“內圣”之學是心性、正心誠意之學。它要求成己而成務。個人的人格和道德修身是出而從政、治國、平天下的基礎。兩者被要求為“一體兩面”。這種一體兩面的性格,雖并不意謂它必然反對改革、變法,反對興利,反對現(xiàn)實的種種有利于民生國計的政治作為,但它要求一切都要符合儒家的道德標準,則是十分堅定而毫不含糊的。對于改革與變法,它要求有“關睢麟趾之心,而后可以行仁義之法度?!币虼嗽谖鯇幾兎〞r,它與王安石分道揚鑣;在紹興時期,則成為“和議”的堅決反對者。
程學反對“和議”,也有基于形勢利害的分析,但主要是“義”不可和,認為“和議”即是忘君父之仇,而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有如趙鼎所說:“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保ā端问芳o事本末》)有如胡銓抗疏所言:“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為金虜之天下,以祖宗之位為金虜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則祖宗廟社之靈盡污夷狄,祖宗數(shù)百年之赤子盡為左袵,朝廷宰執(zhí)盡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當裂冠毀冕,變?yōu)楹?。異時豺狼無厭之求,安知不加我以無禮如劉豫也哉?……忘國大仇而不報,含垢忍恥,舉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虜決可和,盡如倫議,天下后世謂陛下何如主?……而此膝一屈不可復伸,國勢陵夷不可復振,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矣!”(《宋史紀事本末》)有如張通古所言:“《禮》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癖菹滦懦饠持H詐,而覬其肯和以紓目前之急,豈不失不共戴天、不反兵之義乎!”(同上)有如薛徽與檜廷辯時所說:“偷安固位,于相公私計則良便,然忍君父之辱,忘宗廟之恥,于心安乎?”(《宋元學案》卷34《武夷學案》)有如朱松所指出:“父子主恩,君臣主義,是為天下之大戒,無所避逃于天地之間?!薄笆磕缬谒讓W(亦指王氏學),不明君臣之大義,是以處成敗之間者,常有茍生自恕之心,而暗于舍生取義之節(jié),使三綱淪墮,而有國家者無所恃以為安。宜鑒既往之失,深以明人倫、勵名節(jié)為先務。”(《宋元學案》卷39《豫章學案》)如此等等。一句話,他們主抗戰(zhàn),反“和議”,基本論點是“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和議”為三綱五常的“大義”所不許。全部言論表現(xiàn)的基本精神,是董仲舒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倍@一道德精神及其激發(fā)的抗戰(zhàn)熱忱,是程學的內在本質所固有的。
戰(zhàn)與和,此一時期,無疑是最大的“外王”事業(yè)。依據(jù)程學內圣外王之一體兩面的原則,此時的“外王”以內圣——復君父之仇的道德心為基礎;而道德心在此時期之外王事業(yè)上之表現(xiàn),則除抗戰(zhàn)外,亦更無其它要務。此所以此時期政治上的政爭——“和”與“戰(zhàn)”,會變成程學、道學與王學的斗爭。而程學與王學的斗爭,也必反映為政治上“議和”與反“議和”的斗爭。程學并無“學派”組織,政治上亦無有組織的政派;但客觀上兩者聯(lián)為一體,不可分割,故秦檜當權,一方面有政治上對他們的“放逐”、禁錮,而同時即有“用王學”而對程學實行“學禁”。
三 孝宗興隆、乾道時期程門學者的 反“和議”與王學
秦檜死,程學解禁。隨著“和議”之“國是”地位的松動,被迫害的程門與司馬光系學者陸續(xù)回朝(如紹興三十二年,孝宗詔胡詮復原官,又詔胡詮、王十朋并赴行在”等等),加以金人背約,引發(fā)戰(zhàn)爭,于是紹興、興隆、乾道間又一次爆發(fā)“國是”——戰(zhàn)與“和議”之爭。朝廷又分成兩大政治勢力——-主戰(zhàn)派與和議派。主戰(zhàn)派的基本成員為張浚、胡銓、張栻、朱熹、劉珙等。主和派則為高宗時期留下的主和勢力與湯思退、陳端禮、錢端禮等。
主戰(zhàn)派仍和紹興八年(戊午)時一樣,以程門湖湘集團一系為中堅,政治上如張浚、劉洪等。思想方面則張栻、朱熹是代表。他們之力主抗戰(zhàn),亦主要是堅持君父大義、虜仇不共戴天,堅信道德(內圣)力量激發(fā)的忠孝情義,可以使萬眾一心,上下同德,而轉化為抗戰(zhàn)必勝的力量。
如紹興三十二年八月六日,朱熹《壬午應詔封事》:
為天下國家者必有一定不易之計。而今日之計不過乎修政事、攘夷狄而已矣,非隱奧而難知也。然其計所以不時決者,以講和之說疑之也。夫金虜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則其不可和也,義理明矣?!苏f不罷……進無生死一決之計,
而退有遷延可已之資,
則人之情雖欲勉強自力于進為,而其氣固己渙然離沮而莫之應矣。(《朱子文集》卷11)
充分表現(xiàn)出對道義與精神力量的重視,其批評的矛頭直指主“和議”者的忘君父之仇,只以功利茍安論事。
興隆元年,朱熹奏事垂拱殿,謂:“古昔圣王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乎威強,而在乎德業(yè);其任不在乎邊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紀綱?!保ā吨熳游募肪?/span>11)十二月,朱熹《與黃樞密書》謂:“蓋自戊午講和以至于今,二十余年,朝政不綱,兵備弛廢,國勢衰弱,內外空虛”(《朱子文集》卷24),要求改弦易輒;提出“今日朝廷之上,侍從之列”皆因循無能,必須舉用“舊人之賢、起而未用者”以為宰輔主政。這也就是要求改變執(zhí)政團隊,由原被打擊的抗戰(zhàn)與道學之士取而代之。黃干《行狀》謂:“三札所陳,不出封事之意而加剴切焉?!詾橹浦沃庇谥v學:經(jīng)世之務,莫大于復仇?!焙苣芨爬ㄟ@一期的指導思想。
興隆二年,閏十一月,湯思退罷。致書柯翰、魏元履,痛斥四奸乞和誤國?!洞鹂聡臅范骸皶r事竟為和戎所誤……此可為寒心。而我之所以待敵者,內外本末一切刓弊,又甚于往年妄論之時矣,奈何!奈何!”(《朱子文集》卷39)十二月,興隆和議成?!杜c陳侍郎書》:“沮國家恢復之大計者,講和之說也;壞邊陲備御之常規(guī)者,講和之說也;內咈吾民忠義之心、而外絕故國來蘇之望者,講和之說也。茍逭目前宵旰之憂,而養(yǎng)成異日宴然之毒者,亦講和之說也?!保ā吨熳游募肪?/span>24)以“和議”為誤國誤民之大惡。
乾道元年四月,至行在,適逢陳端禮主和,遂請祠。五月,《與陳侍郎書》:“蓋講和之計決而三綱頹,萬事隳;獨斷之言進,而主意驕于上;‘國是’之說行,而公論郁于下。此三者其大患之本也?!w以祖宗之仇,萬世臣子之所必報而不忘者,茍曰力未足以報,則姑為自守之計,而蓄憾積怨以有待焉,猶之可也。今也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傾為卑詞厚禮以乞憐于仇之戎狄。……不識今日之所為若和議之比,果順乎天理否耶?合乎人心否耶?”(《朱子文集》卷24)
六月,作《戊午讜議序》,對和與戰(zhàn)有極為沉痛的總結,指出:“君臣、父子之大倫,天之經(jīng),地之義,所謂民彝也。故臣之于君,子之于父,生則敬養(yǎng)之,沒則哀送之,所以致其忠孝之誠者無所不用其極,而非虛加之也;以為不如是,則無以盡乎吾心云爾。然則其有君父不幸而罹于橫逆之故,則夫為臣子者所以痛憤怨疾而求為之必報其仇者,其志豈有窮哉!……宰相秦檜,歸自虜廷,力主其事(和議)。當此之時,人倫尚明,人心尚正,天下之人無賢愚,無貴賤,交口合體以為不可,獨士大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數(shù)輩,起而和之。清議不容……自是以來,二十余年,國家忘仇敵之患,而偷宴安之樂,檜亦因是籍外權以專寵利,竊主柄以遂奸謀……而君臣父子之大倫,天之經(jīng)、地之義,所謂民彝者,不復聞于縉紳之間矣?!镂粗h,發(fā)言盈廷,其曰虜世仇不可和者,獨尚書張公闡、左史胡公詮而已。自余蓋亦有謂不可和者,而其所以為說,不出利害之間?!瓎韬?!秦檜之罪,所以上通于天,萬死而不足贖者,正以其始則倡邪謀以誤國,中則挾虜勢以要君,使人倫不明,人心不正,而末流之弊,遺君后親至于如此之極也?!保ā吨熳游募肪?/span>75)反映出程門學者反“和議”的基本思想和精神。
與朱熹并立的是張栻。紹興三十二年,張拭初次見孝宗,建言:“陛下上念宗社之仇恥,下憫中原之涂炭,惕然于中而思有以振之,臣謂此心之發(fā),即天理也。愿益加省察,稽古親賢以自輔,毋使其少息,則今日之功可以立成。”(《續(xù)資治通鑒》卷137)。以后又進三論,一謂:“吾與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異時朝廷雖嘗興縞素之師,然旋遣玉帛之使,是以講和之念未忘于胸中,而至忱惻怛之心無以感格于天人之際,此所以事屢敗而功不成也?!^今以往,益堅此志,誓不言和,專務自強,雖折不撓,使此心純一,貫徹上下,則遲以歲月,亦何功之不濟哉?”二謂:“先王所以建事立功無不如志者,以其胸中之誠有以感格天人之心,而與之無間也。今規(guī)劃雖勞,而事功不立,陛下誠深察之日用之間,念慮云為之際,亦有私意之發(fā)以害吾之誠者乎?有則克而去之,使吾中扃洞然無所間雜,則見義必精,守義必固,而天人之應將不待求而得矣?!比^:“今日但當下哀痛之詔,明復仇之義,顯絕金人,不與通使。然后修德立政……則必勝之形隱然可見,雖有淺陋畏怯之人,亦且奮躍而爭先矣?!保ā端问贰肪?/span>429《道學》三)以正心誠意為“抗戰(zhàn)”之本、又以“抗戰(zhàn)”為“天理”,正是程門“內圣外王”一體兩面思想之具體體現(xiàn)。
其他反“和議”學者的言論,和朱熹、張栻幾乎如出一輒,如胡銓的上疏:“今日之議若成,則有可吊者十;若不成,則有可賀者亦十”。(《續(xù)資治通鑒》卷138)
反映在學說、學派上,即是朱熹等在反“和議”、主抗戰(zhàn)的同時,亦激烈地進行反王學的斗爭。
紹興三十二年六月,朱熹以《封事》稿送李延平,征求意見,李回書說:“要之,斷然不可和。自整頓綱紀,以大義斷之,以示天下向背,立為‘國是’可爾?!保ā堆悠酱饐柹稀罚┡d隆元年七月二十八日,李又致書朱熹,指出:“今日三綱不振,義利不分。緣三綱不振,故人心邪僻不堪用,是致上下之氣間隔,而中國之道衰,四裔盛,皆由此來也。義利不分,自王安石用事,陷溺人心,至今不知自覺。如前日有旨有升擢差遣之類,緣有此利誘,故人只趨利而不顧義,而主勢孤。此二事皆今日之急者?!闭J為不反王學,不反功利之說,不提倡程學(道義、三綱、君臣大義、復宗廟之仇),抗戰(zhàn)、反“和議”的“國是”就不可能確立。高宗時胡宏上書,也講過類似的意見,謂:“王安石輕用己私,紛更法令,棄誠而懷詐,興利而忘義,尚功而悖道,人皆知安石廢祖宗法令,不知其并與祖宗之道廢之也?!刮覈揖几缸又g,頓生疵癘,三綱廢壞,神化之道混然將滅。遂使敵國外橫,盜賊內訌,王師傷敗,中原陷沒……禍至酷也。”(《宋史》卷194《儒林傳》四)因此,反“和議”與反王學,被認為是一體兩面。可以說,朱熹、張拭及程門學者,其所作所為,即是奉此為歸皋的。
興隆元年九月,朱熹《與延平李先生書》:“熹向蒙指喻兩說,其一已敘次成文。惟義利之說見得未分明,說得不快,今且以泛論時事者代之?!保ā吨熳游募肪?/span>24)朱熹在向孝宗的面奏中,沒有提出反王學的建言。但隨后興隆二年《致陳侍郎書》,即提出,自熙寧初王安石之徒提出“國是”說以箝制眾口,箝制公論,迄章惇、蔡京,五十余年之間,公論不行,“馴致大禍,其遺毒余烈,至今未已”。(同上)把矛頭直指王安石。張栻《答周子充尚書》第二書謂:“熙寧以來,人才頓衰于前,正以王介圃作壞之故?!保ā赌宪幖肪?/span>19)亦把矛頭指向王學?!叭瞬蓬D衰”主要是就抗戰(zhàn)抗金而言。乾道四年,李燾上《續(xù)通鑒長編》,提出從祀孔子當升范仲淹、歐陽修、司馬光、蘇軾,黜王安石父子。同年,魏元履賜同進士出身,授左迪功郎,守太學錄。五年,魏即提出,請罷安石父子從祀而追爵二程(不果)。魏元履與朱熹關系密切。朱熹《祭魏元履國錄文》:
“念昔交情,兄膠我漆。更攻互磨,兄玉我石。世途艱險,孟門太行。兄行我憂,兄歸我藏。與兄同心,誰則如我。”(《朱子文集》卷87)魏的反王安石與王學,也可以說是代表朱熹及程門學者的共同意志的。淳熙四年,趙粹中進言去王安石從祀。晚年,朱熹遭受“慶元黨禁”,仍不忘作《讀兩陳諫議遺墨》(《朱子文集》卷70)對王安石思想進行清算??梢哉f,反王學、反功利之說與主抗戰(zhàn)、反“和議”,作為一種共同綱領與指導思想,是貫徹朱熹和張栻的一生的。
紹興、興隆至亁道年間,主和的人也并非王學學派,但功利權謀之說則與王學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湯思退倡“和議”時,錢端禮為主和上奏,其理由完全從現(xiàn)實功利考慮,謂:張浚主戰(zhàn),“有用兵之名,無用兵之實,賈怨生事,無益于國?!庇肿啵骸氨邇雌?,愿以符離之潰為戒,早決國是,為社稷至計。”錢充淮東宣諭使,又入奏:“兩淮名曰備守,守未必備;名曰治兵,兵未必精。有用兵不勝,僥幸行險,輕躁出師,大喪師徒者,必勝之說果如此,皆誤國明甚?!保ā端问贰ゅX端禮傳》)論奏內容,完全無三綱君父大義之說,只從實際利害立論。又如廖剛,曾受學龜山。秦檜主和議,召廖。廖咨于鄭邦達,邦達說:“和亦是好事?!敝陵I,拜御史中丞,助成和議。曾與龜山說義利,廖說:“義利即是天理人欲。”龜山說:“只怕賢錯認,以利為義也?!敝祆渚痛酥赋觯骸皠偡窃庪S者,但見道理不曾分曉。龜山之言,正為是也?!保ā端卧獙W案》卷25《龜山學案》)朱熹與張栻等之特別在此時期講義利之分、講仁義本心,等等,亦是有見于此。孝宗等之不接受“去王安石從祀”的意見,也是因為“和議”是建筑在功利的考慮之上的。
張栻逝世后,《宋元學案·南軒學案》附錄引朱熹的話:“公嘗有言曰:‘學莫先于義利之辨;而義也者,本心之當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為而為之者也。有所為而為之,則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瘑韬?,至哉言也,其亦可謂廣前圣之所未發(fā),而同于性善、養(yǎng)氣之功者歟!”朱熹如此推崇,亦可以說是懸著反“和議”與反王安石之學這一背景的。
明白了反“和議”必倡程學反王學這一背景,對朱熹紹興末至淳熙時期的思想與學術活動,可以得到更深入貼切的理解。
朱熹在此時期進行的具體工作,有四方面,其全部活動的主軸,即是反“和議”,反王學、反功利之說,同時大力倡程學與司馬光之學。這四方面,一是向皇帝和執(zhí)政大臣上書,反復提出與宣傳復仇與君父大義思想;二是以書信及論文形式,宣傳這一思想,如為魏元履的《戊午讜議》作《序》,與魏元履、張栻等人的書信等;三是寫《記》《墓志銘》《行狀》《跋》等,表彰忠義節(jié)烈,宣傳與闡述抗戰(zhàn)思想。如朱熹《祭汪尚書文》:“何儇媚之狡夫,獻功利之浮說。公抗疏而指陳,請昭奸而即絕。事乃謬而不然,吾何為乎茲列?”(《朱子文集》卷87)“獻功利之浮說”,矛頭針對王學?!稄埼汗袪睢穭t歌誦張浚的“抗戰(zhàn)”,等等;四是編輯、出版程氏及其門人與司馬光的著作,以擴大程氏學說的影響,培育程學和道學的人才和力量,如《八朝名臣言行錄》、《伊洛淵源錄》、《近思錄》等。此一時期,朱熹隱伏山區(qū),全力完成上述著作的出版,光大、發(fā)揚程學與司馬光之學,可以說是不爭于朝堂,而切切實實地爭于民間,爭于朝外,是“復仇”“抗戰(zhàn)”的另一種形式的工作。
乾道四年,朱熹作《送張仲隆序》,說:“士大夫狃于宴安無事、而不為經(jīng)世有用之學者,幾年于茲矣。屬者天子慨然發(fā)憤,以恢復土疆、報仇雪恥為已任,思得天下卓然可用之實材而器使之,夙寤晨興,當食屢嘆。于是天下之士,只承德意,始復相與磨淬厲,務精其能以待選擇。蓋自廟堂侍從之英,下至韋布篘蕘之賤,奮然并起,求以治軍旅、商財利之術自獻者,一時爭出頭角。蓋人材之眾多且適于實用,未有若今日之盛,而國勢之重輕強弱,視前日亦既有分矣。然予竊聞之,古圣賢之言治,必以仁義為先,而不以功利為急。夫豈固為是迂闊無用之談,以欺世眩俗,而甘受實禍哉?蓋天下萬事本于一心,而仁者此心之存之謂也。此心既存,乃克有制,而義者此心之制之謂也。誠使是說著明于天下,則自天子以至庶人,人人得其本心以制萬事,無一不合宜者,夫何難而不濟???不知出此,而曰‘事可求,功可成’,吾以為茍一切之計而已,是申、商、吳、李之徒所以亡人之國而自滅其身。國雖富,其民必貧;兵雖強,其國必??;利雖近,其為害也必遠,顧弗察而已矣?!保ā吨熳游募肪?/span>75)矛頭指向功利之說,實際即指向王學。
這時期朱熹的反佛批佛,亦是主要著眼于政治的,如謂“釋氏雖自謂惟本一心,然實不識心體,雖云心生萬法,而實心外有法,故無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內外之道不備……。若圣門所謂心,則天序、天秩、天命、天討、惻隱、羞惡、是非、辭讓,莫不皆備,而無心外之法?!保ā吨熳游募肪?/span>30《答張欽夫》十)強調“天命、天討”是“心體(內圣)”的內涵,也體現(xiàn)出內圣外王融為一體與不忘“恢復”“抗戰(zhàn)”的精神。
四 孝宗和戰(zhàn)上的兩面態(tài)度與 對“道學”的壓制
上述和與戰(zhàn)的斗爭一直貫穿到整個孝、光時期,只是斗爭的形勢和形式,不像興隆時那樣集中、激烈和鮮明、直接而己。造成這種情況的基本原因,除了金宋雙方都希望隱定、緩和,“和議”得以執(zhí)行而不遭破壞;除了高宗尚在,堅主“和議”以外,孝宗在和戰(zhàn)上的兩面與動搖態(tài)度,是重要原因。
孝宗即位時,少年氣盛,不知兵事之艱危與困難,故主戰(zhàn)之意甚堅、主戰(zhàn)之調子甚高;但在符離大敗以后,知胡人不好殺,本質上即轉為主和思想,重回高宗以“和議”為“國是”的老路。興隆元年,張栻入見。高宗說:“說與卿父,今日國家舉事,須量度民力、國力?!艚鹞从衼y,且務恤民治軍,待時而動可也?!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38)對孝宗每次必談的“恢復大計”,高宗的宣諭是:“大哥,俟老者百歲后,爾卻議之?!边@成為孝宗在高宗尚在時的基本方針,不同的是,孝宗亦不完全死心于恢復,常懷企望實現(xiàn)恢復之夢,故在和戰(zhàn)問題上,觀望徘徊,主恢復卻并不全心全意、切實以赴;行“和議”,又口頭上講恢復。
興隆和議期間,朱熹《與魏元履書》一:“熹六日登對……次讀第二奏,論‘復仇之義’,第三奏‘論言路壅塞,佞幸鴟張’,則不復聞圣語矣?!薄昂妥h已決,邪說橫流,非一葦可抗?!薄巴踔埓鬁Y己差副使,不知尚能挽回否?……共父之出,中批所命,朝野不知所坐。”(《朱子文集》卷24)又:“史去而辛(次膺)洪(遵)皆遷,國論未知所定,非草茅所得憂。但愿天意悔禍,有以發(fā)悟圣心耳。”(《朱子文集》《別集》卷1《答魏元履》)對孝宗決意主和的精神狀態(tài),是極好的描述。
淳熙年間,葉適輪對,指出:“二陵之仇未報,故疆之半未復,而言者以為當乘其機,當待其時。然機自我發(fā),何彼之乘;時自我為,何彼之待?非真難真不可也,正以我自為難,自為不可耳。于是力屈氣索,甘為退伏者于此二十六年?!保ā端问贰肪?/span>434《儒林》四)朱熹戊申《延和奏札》評孝宗即位二十七年,“非不欲報復陵廟之仇恥,而或不免于畏怯茍安之計?!?guī)摸蓋嘗小定而卒至于不定;志氣蓋嘗小立,而卒至于不立?!保ā吨熳游募肪?/span>14)這都是對上述孝宗兩面態(tài)度的極好描述。
對孝宗和戰(zhàn)“國是”上的兩面心態(tài),,薛叔似、王質等亦有揭露。薛指出:“陛下即位二十余年,國勢未張,未免牽于茍安無亊之說?!保ā端问贰ぱκ逅苽鳌罚┩踬|謂:“陛下即位以來,慨然起乘時有為之志,而陳康伯、葉義問、汪徹在廷,陛下皆不以為才,于是先逐義問,次逐徹,獨徘徊康伯,難于進退;陛下意終鄙之,遂決意用史浩,而浩亦不稱陛下意,于是決用張浚,而浚又無成,于是決用湯思退。今思退專任國政,又且數(shù)月,臣度其終無益于陛下。夫宰相之任一不稱,則陛下之志一沮。前日康伯持陛下以和,和不成;浚持陛下以戰(zhàn),戰(zhàn)不驗;浚又持陛下以守,守既困;思退又持陛下以和。陛下亦嘗深察和、戰(zhàn)、守之事乎?!”(《宋史》卷359《王質傳》)這種和戰(zhàn)不定、徘徊反復的情況,不僅興隆年間如此,一直到以后,亦基本如此。
乾道年間,孝宗任用虞允文、趙雄為相,似乎很能說明有勵精圖治,著意恢復之心。但有如蔡幼學所言:“陛下恥名相之不正,更制近古,二相并進,以為美談。然或以虛譽惑聽,自許立功;或以緘黙容身,不能持正?!薄敖癖菹率挂套宇A兵柄,其人無一才可取。宰相忍與同列,曾不羞恥。按其罪名,宜在公孫弘上?!保ā端问贰肪?/span>434《儒林》四)對虞允文和趙雄的為人和用心,有本質的揭露,亦揭穿了孝宗空談恢復的面目。故乾道六年陳俊卿建議于楊州、和州實行屯守,加強戰(zhàn)備時,孝宗先是探納,隨即又攝于“憚于改作”者的反對而作罷。辛疾棄所獻《九議》《應問》關于恢復的大計,亦以“和議既定,不行”。(《續(xù)資治通鑒》卷141)
淳熙四年,參知政事龔茂良被罷后,與孝宗談話,講到“恢復”,孝宗說:“卿五年不說恢復,何故今日及此?”退朝甚怒,說:“福建子不可信如此?!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45)五年不說恢復,指自乾道九年至淳熙四年。一提恢復則大怒,這很反映孝宗的精神狀態(tài)。孝宗不是恨其五年不談“恢復”而大怒,而是怒其仍談“恢復”。
淳熙五年,陳亮上書,指出孝宗“勵志復仇”,卻“卒不免籠絡小儒,驅委庸人,以遷延大有為之歲月?!保ā蛾惲良吩鲇啽揪?/span>1)十五年,高宗去世,陳亮上疏,謂:“高宗皇帝于金有父兄之仇,生不能以報之,則沒必有望于子孫,何忍以升遐之哀告之仇哉!……”。欲激帝恢復?!暗蹖榷U,由是在廷交怒,以亮為狂怪”。(《續(xù)資治通鑒》卷151)實際上,既便孝宗不準備內禪,看陳亮的慷慨陳辭,亦會如此發(fā)怒的。蓋“和議”是其既定方針。如果真想恢復,既便確定要“內禪”,又何致加陳亮以“狂怪”之名?既加此罪名,則誰還敢進言“恢復”?
對南宋政權而言,堅持君父大義,反“和議”,求恢復,政權才能得人心,有合法性。屈膝茍安,忘君父之仇,不僅人心解體,政權亦實際失去合法性,可由別人取而代之。所以當以“和議”為“國策”時,常常會帶來南宋政權內在的危機感。此所以孝宗既常言“恢復”而又不真圖“恢復”、表現(xiàn)為搖擺猶豫的原因,亦所以對陳亮的上言怒責為“狂亂”的原因。陳亮的話實可以作為“討伐”孝宗政權的“檄文”,提供給野心者以“口實”。孝宗朝這種“和議”定為“國策”,但并不敢定為“國是”,抗戰(zhàn)不敢作為“國是”,但又不敢不講抗戰(zhàn)的矛盾狀態(tài),可以說是導致孝宗朝政爭及學派斗爭的根本原因。
程學提倡君父大義與“三綱”,有利于皇權、君權的鞏固,孝宗是理應支持的;但道學家(以朱熹為代表)渫渫不休的高言恢復、“不忘君父之仇”,此種道德的“清議”,又是孝宗所厭煩和懼怕的。政治上的“和議”方針既定,思想上則轉向現(xiàn)實和功利考慮,故不反王學而“厭”程學,亦是孝宗的真實心意。對程學,孝宗雖不采元祐學禁之法,但一有機會,就出手打壓,并不是偶然的。這看下面的亊實,就很清楚。
淳熙四年,趙粹中建言去王安石從祀,孝宗認為輔臣之言,前后毀譽雖不同,其文章終不可掩,但去王雱。朝臣議升范歐馬蘇,亦不果。(《續(xù)資治通鑒》卷145)
淳熙五年,侍御史謝廓然請勿以程頤、王安石之說取士。謝的上疏表面是防朋黨,防分裂,各打五十大板,實際上主要是針對淳熙四年趙粹中去王安石從祀的建言的。
接著即有秘書郎趙彥中上疏,謂:“科舉之文,程序具在,今乃祖性理之說,以游言浮詞相高。士之信道自守,以六經(jīng)圣賢為師可矣;而別為洛學,飾怪驚愚,士風日弊,人才日偷,望詔執(zhí)事,使明知圣朝好惡所在,以變士風?!毙⒆趶闹?。(《宋史紀事本末》卷80《道學崇黜》)這是在科舉考試這一關系士風的大局上對程學的打擊。孝宗的態(tài)度何其鮮明!
再過五年,熙淳九年,即有陳賈請禁道學,謂:“近世士大夫有所謂道學者,其說以謹獨為能,以踐履為高,以正心誠意、克己復禮為事。若似此之類,皆學者所共學也,而其徒乃謂己獨得之;夷考其所為,則又大不然,不幾于假其名以濟其偽者耶!愿陛下明詔中外,痛革此習,每于聽納除授之間,考察其人,摒棄毋用,以示好惡之所在?!钡蹚闹?。這是由考試而進一步發(fā)展到任用官員和對朱熹學說、學派的打擊,直接以程朱派所標榜的“道學”為攻擊目標。直學士院尤袤反駁說:“道學者,堯舜所以帝,禹、湯、文、武所以王,周公孔子所以設教。近立此名,詆訾士君子,故臨財不茍得,所謂亷介;安貧守道,所謂恬退;擇言顧行,所謂踐履;行己有恥,所謂名節(jié);皆目之為道學。此名一立,賢人君子欲自見于世,一舉足且入其中,俱無所免,豈盛世所宜有!愿循名責實,聽言觀行,人情庻不壞于疑似?!毙⒆谡f:“道學豈不美之名?正恐假托為名,真?zhèn)蜗鄟y耳?!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48)毫不動搖地堅持對程學的打壓。葉適上疏,指出“道學”的涵義寬泛含糊,打擊面極廣,效果堪慮,但孝宗不予理睬。何以如此?原因在于,“和議”與“道學”的道義及“復仇”之說,本質上是不能兼容的。執(zhí)政之王淮集團,因循守舊,茍同“主和”的現(xiàn)狀,對朱熹道學型官僚企圖改革、更張以謀恢復和擴張勢力,持“敵視”態(tài)度,當然亦是造成孝宗打壓“道學”派的重要原因。
南宋政權政治和道義基礎十分脆弱,故自信心是十分缺乏的。高宗即位后,先是幾乎兵變被殺,又幾乎下海淪亡。秦檜當政,相權又實際上代替了皇權,權柄被架空。種種嚴重事態(tài),,削弱相權,防范大臣結成朋黨,成為孝宗掌權之一體兩面的特點。而這亦引起“道學”型知識分子及大臣的激烈反對,從而亦加劇著孝宗對“道學”的不滿和厭惡。這是孝宗對“道學”大肆打壓的另一原因。
孝宗的專權獨斷,防止大權旁落,許多人的上疏,都有揭露。如:
林栗言:“人主?;紮嘣诔枷?,必欲收攬而獨持之,然未有能獨持之者也?!保ā端问贰肪?/span>153《林栗傳》)呂祖謙指出:“陛下以大臣不勝任而兼行其事,大臣亦皆親細事務而行有司之事,外至監(jiān)司守令職任,率為其上所侵,而不能令其下,故豪猾玩官府,郡縣忽省部,掾屬凌長吏,賤人輕柄臣?!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45)劉光祖對策云:“陛下睿察太精,宸斷太嚴……今陛下置相而獨取夫奉職守法順旨而易制者克焉。凡今宰相之事,不過奉行文書條理而己?!紫鄼噍p,則近習得以乘間而議政。”這些揭露都是符會亊實的,不過,劉光祖不知道孝宗正是蓄意要用近習議政,而輕相權的。
葉適《趙公(善悉)墓志銘》說:“孝宗嘗謂公曰:‘周天下事,每日須過朕心一遭,留卿相聚,正欲共此,不可遠去也?!w孝宗之有志于治如此。用人必親選,雅不任宰相,宰相往往慚沮。”(《水心文集》卷21)這也一畫出了孝宗獨攬權綱的亊實,不過不過原因固然是孝宗求治,更主要的則要防止大權旁落。
淳熙五年,陳亮上書,指出:“圣斷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條令,而百司逃責?!保ā端问贰肪?/span>195《陳亮傳》)淳熙十二年,楊萬里上書:“天下之事,有本根有枝葉?!^本根,則人主不可以自用。人主自用,則人臣不任責?!睍r帝臨御久,事皆上決,宰執(zhí)唯奉旨而行,臣下多恐懼顧望,故萬里于疏末言之。太常丞徐誼亦諫帝:“人主日圣,則人臣日愚。陛下誰與共功名乎?”帝不能用。(《續(xù)資治通鑒》卷150)史書和當時人常說孝宗精明、英斷,銳意恢復;實際上是忽略了孝宗的真實用心。
孝宗禪位后,《續(xù)資治通鑒》評論說:“帝勤庻政,遜位前一日,猶自除吏?!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51)這就是所謂的精明能干,但不過是蓄意要集大權于一身而己。
孝宗朝宰相不斷更換,任期大多不超過一年、兩年;王淮為相,才打破常例,一任七年。王入相在淳熙八年,去相在十五年。王之能如此長久,一是懂得孝宗深懼“朋黨”的心意,不搞個人勢力,任用各方面的人。二是保守、“安靜”、平庸、惟奉旨行事而己。三是刻意附和孝宗,吹捧蘇學,以壓抑程學。淳熙八年,朱熹入對,指出:“陛下即位之初,蓋嘗選建英豪,任以政事,不幸其間不盡得得其人,是以不復廣求賢哲,而姑取軟熟易制之人以充其位。”(《續(xù)資治通鑒》卷148)矛頭正是針對王淮.
十五年,沈清臣上書,總結孝宗任相之道:“臨御以來,非不論相也,始也取之故老重臣,既而取之潛藩舊傳,或取之詞臣翰墨,或取之時謹名流,或取之刑法能吏,或取之刀筆計臣,或取之雅重詭異,或取之雅實自將,或取之跅跇誕慢,或取之謹畏柔懦(王淮即屬此類——引者),或取之狡猾俗吏?!浜笠钥帐钄?,以鄙猥敗,以欺誕敗,以奸險敗,以浮夸敗,以貪墨敗,以詭詐敗,以委靡敗。若此者,豈可謂相哉?!”情況真令人吃驚!是真的朝無相材?抑或孝宗“精明”而不知人?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孝宗有意如此,目的是大權獨攬,同時亦便于維持茍安局面。有如陳亮上書所指出:“朝廷方幸一旦之無亊,庸愚齷齪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書,以奉陛下之使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無他也。”(《宋史》卷195《陳亮傳》
在瓜分權力的斗爭中,近習貴戚是皇權的瓜牙。他們當權,士大夫鉆營無恥者,投奔其門,正人君子被壓制排擠,導致朝綱委夷,吏冶敗壞,風俗敗壞,人心敗壞,就一切都無可為了。孝宗即既以信任近習權貴戚為方針,與“道學”群的矛盾就不可避免。這也是孝宗反感和打壓“道學”的重要原因。
“道學”群反近習權貴戚的斗爭,貫穿于整個孝宗和光宗時期。興隆初年有反曾覿、龍大淵的斗爭。當時,孝宗即目反對者為“朋黨”,對金安節(jié)說:“朕欲破朋黨,明紀綱”。何以反曾覿、龍大淵即是“朋黨”?(《續(xù)資治通鑒》卷138)顯然,孝宗是把事情類比于東漢末年的“黨錮”,才如此說的。而南宋朝反權奸、近幸的斗爭,與東漢確又是類似的,即反宦官近習竊弄權柄時,都有大學生的抗議與參與。朝內朝外、朝廷民間結成一體。這從皇權的角度看,就是“朋黨”了。這種可怕的事態(tài)發(fā)展,可怕的力量集結,皇權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故孝宗表明態(tài)度:要“破朋黨,明紀綱”.
乾道七年,有反張說任簽書樞密院事的斗爭。張說之妻,為太上后女弟。說攀挨擢拜樞府,時起復劉洪同知樞密院事,珙力辭不拜。張栻時任左司員外郎兼侍講,上疏力諫。范成大亦不視草。事情作罷。張說“罷為安遠軍節(jié)度使,提舉萬壽觀”(《續(xù)資治通鑒》卷142)。但張栻隨即被逐出朝廷,知袁州。而事隔不到一年,乾道八年,孝宗復以張說、王之奇并簽樞密院事。孝宗前一年的收回成命,不過是緩兵之計。這次,李衡、王希呂、莫濟、周必大起而反對。與上年不同,孝宗對四人采取嚴厲手段,周必大、莫濟“與外宮觀”,王希呂“責遠小監(jiān)當”,李衡“左遷起居郎”。另以王曮草制,姚憲書行;并很快擢升王曮為學士承旨,姚憲賜出身為諫議大夫。“由是,說勢赫然,無敢攖之者?!保ㄍ希┬⒆陲@示了對近習貴戚的堅決的支持。
乾道九年,八月,梁克家罷右丞相。梁當時獨相,對貴戚權幸不少假借,而外濟以和,以與張說議使事不合,求去。孝宗以曾懷為右丞相,鄭聞參知政事,張說知樞密院事,沈夏同知院事。(《續(xù)資治通鑒》卷143)清流的主要人物梁克家被解除了相權?!扒遄h”與貴戚幸小的斗爭,以“清議”之失敗告終。
《朱子文集》卷33《答呂伯恭》九:“欽夫去國,聞之駭然。想驟失講論之益,無佳況也?!岬乐y行,亦可知矣,奈何奈何!”《別集》卷六《答林擇之》十二:“南軒竟不免去國,道之難行乃如此,可嘆可嘆!……渠在榻前,僅說得透,初謂可以轉得事機,要是彼眾我寡,難支撐耳。
《朱子文集·別集》卷四《劉共圃》五:“近一二士大夫斥言近習,無所隱避,上亦嘉納,但崇信如初,略無變改之效。不知又是何人陳此秘計,欲以柔道不戰(zhàn)而屈天下忠義之兵,彼自為謀則巧矣,而為國患日深,奈何!”對于反貴戚竊權斗爭斗爭的失敗,朱熹是憂心如焚的。
淳熙五年,曾覿以使相領京祠,王抃知閣門事,樞密丞旨甘升為入內押班,三人相與盤結,士大夫無恥者爭附之。這又引起了一次大的斗爭。當時陳俊卿除江南東路安撫使,赴闕奏事,經(jīng)崇安與朱熹相晤,朱熹鼓動陳上奏,彈論曾覿、王抃及謝廓然等。于是陳俊卿上疏,謂:“覿、抃招權納賂,薦進人材而皆以中批行之,此非宗社之福?!瓑某⒅o綱,廢有司之法令,敗天下之風俗,累陛下之圣德?!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46)劉珙亦上遺表:“今以腹心耳目寄此曹,故士大夫倚之以謀其身,將帥倚之以饑其軍,牧守倚之以賤其民;朝綱以紊,士氣以索,民心以離,咎皆在是。”(同上)。故此年謝廓然的“勿得專尚王、程之末習”的上言,指責程顥崇尚“虛誕之說”,矛頭正是針對陳俊卿、劉珙這些程學言論和勢力的。
隔兩年,淳熙七年,朱熹應詔上封事,尖銳地指出:“宰相、臺、省、師慱、賓友、諫諍之臣,皆失其職,而陛下所與親密謀議者,不過一二近習之臣。此一二小臣者,上則蠱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說功利之卑說……下則招集天下士大夫之嗜利無恥者,文武匯分,各入其門?!菹滤^宰相、臺、省、師慱、賓友、諫諍之臣反或出入其門墻,承望其風旨?!麨楸菹轮殧?,而實此一二人者陰執(zhí)其柄,蓋其所壞,非獨壞陛下之紀綱,乃并為陛下所以立紀綱者而壞之,則民又安可得而恤,財又安可得而理,軍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復?宗廟之仇恥又何時而可宣耶!”(《續(xù)資治通鑒》卷147)上疏引起孝宗大怒,令趙雄分析,欲加以罪。朱熹提出“土宇何自而復?宗廟之仇恥又何時而可宣耶!”矛頭不僅指向近習權奸,亦指向孝宗“和議”茍安的“國是”。孝宗的大怒和欲加以罪,說明斗爭確是十分嚴重的。朱熹上疏在三月(知南康軍)。五月,孝宗即任命反程學的刑部尚書謝廓然簽書樞密院事。同月,秘書郎趙彥中即上疏反洛學,“帝從之”。(《續(xù)資治通鑒》卷147)這顯然并非偶然。
八月,端明殿學士致仕黃中卒,上遺表,“以人主之權不可假之左右為戒”。
淳熙八年九月,孝宗以謝廓然兼權參知政事,謝得到進一步的升遷。十一月,朱熹因災異入對,指責孝宗“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大臣失其職而賤者竊其柄。”(《續(xù)資治通鑒》卷148)毫不妥協(xié)地繼續(xù)進行斗爭。
淳熙九年,楊甲獻萬言書,謂:“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其門如市,內批一出,疑謗紛然,謂陛下以左右近習為心腹,而不專任大臣;以巡邏伺察為耳目,而不明用臺諫。今中外文武,半為權門私人;親交私黨,分布要近。良臣吞聲,義士喪氣?!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48)問題顯然是寸分嚴重的。
六月,朱熹致書宰相王淮,指責“今上自執(zhí)政,下及庻僚,內而侍從之華,外而牧守之重,皆可以交結讬附而得?!鞴珣n國之心不如愛身之切,是以但務為阿諛順指之計?!碧岢觯骸敖褡孀谥饜u未報,文武之境土未復……而民貧兵怨,中外空虛,綱紀陵夷,風俗敏壞……禍本日深。”(《朱子文集》卷26《上宰相書》)又一次把問題提高到“恢復”的高度。
十二月,王淮指使鄭丙上疏反道學。帝惑其言。接著淳熙十年六月陳賈論道學為“偽學”,“帝從之”。孝宗并非受蒙蔽者,王淮亦并非僅僅因朱熹劾唐仲友之個人恩怨而反朱熹。事情的本質是,兩者代表兩種不同勢力與政治派別。王淮是帝黨、權幸和茍安、“和議”一派。朱熹則以激烈的“道學清議”和大講“恢復”而遭忌。
淳熙十一年,朱熹《答詹帥書》二:“賤跡方以虛聲橫遭口語玷黜之禍,上及前賢。為熹之計,政使深自晦匿,尚恐未能免禍。……豈可遽謂今之君子不能為前日之‘一德大臣’耶?!”(《朱子文集》卷27)“一德大臣”指秦檜。秦檜為打擊迫害反“和議”者而禁程學。朱熹因詹儀之印刻《四書集注》而重提秦檜,擔心秦檜之全面“學禁”要重演,可見抗戰(zhàn)恢復在朱熹心目中的分量及其和孝宗等當權者主要分岐矛盾之所在。
淳熙十二年八月,朱熹致書陳俊卿、史浩。《與陳丞相書》二:“虜中事不足言。今日之憂,正在精銳銷軟,慣習燕安,廟堂無經(jīng)遠之謀,近列無盡規(guī)之義,阿諛朋黨,賢知狀藏,軍政弄于刑臣,邦憲屈于豪吏,民窮兵怨,久不自聊。季孫之憂,恐不在于顓臾也?!保ā吨熳游募肪?/span>27)《與史太保書》一:“今者變異重仍,虜情叵測……。元老大臣同國休戚,告猷之會,誠未有穩(wěn)急于斯時者,明公不能及此發(fā)一言,則永無報效之期,終懷寵利之愧矣?!保ā吨熳游募肪?/span>27)《答史太保別紙》二:“今者邊事益急,變異薦臻,人無智愚,共以為懼?!保ㄍ希┠钅畈煌娜允恰疤斍椤迸c“抗戰(zhàn)”。
淳熙十三年,朱熹作《邵武軍學丞相隴西李公祠記》,頌揚李綱忠君抗戰(zhàn),痛斥“和議”誤國,謂:“熹惟天下之義,莫大于君臣,其所以纏綿固結而不可解者,是皆生于人心之本然,而非有所待于外也。然而世衰俗薄,學廢不講,則雖其中心之所固有,亦且淪胥陷溺而為全軀保妻子之計以后其君者……。”朱熹說自己“雖病且衰而不自知,其感慨發(fā)憤,猶復誤有平日之壯心也”(《朱子文集》卷79),“壯心”即指不忘“恢復”“抗戰(zhàn)”。
淳熙十五年七月,朱熹戊申《延和奏札》批評孝宗即位二十七年,“因循苒苒,日失歲亡,了無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下慰人望?!保ā吨熳游募肪?/span>14)十月,又上封事,揭露孝宗“左右便壁之私,恩遇過當……勢焰薰灼,傾動一時?!研懊?,作淫巧,立門庭,招權勢。將帥巧為名目,奪?。ㄜ娛浚┮录Z,肆行貨賂于近習,以圖進用?!剐闹迹饨粚?,共為欺蔽。……陛下不悟,反寵昵之,使宰相不得議其制置之得失,臺諫不得論其除授之是非,則陛下之所以正其左右者,未能及古之圣王明矣。”“至于振肅紀綱,變化風俗,則今日宮省之間,禁房之地,而天下不公之道,不正之人,顧乃得以窟穴盤據(jù)于其間,而陛下日見耳聞,無非不公不正之事。及其作奸犯法,陛下又不能深割私愛,付諸外庭之議,論以有司之法,是以綱紀不能無所撓敗。紀綱不能振于上,是以風俗弊于下,蓋其為患之日久矣!……一有剛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間,則群議眾排,指為道學而加以矯激之罪。十數(shù)年來,以此二字禁錮天下之賢人君子,復如崇、觀之間所謂元祐學術者,排擯詆辱,必使無所容其身而后已。嗚呼!此豈治世之事,而尚復忍言之哉!”(《續(xù)資治通鑒》卷151)對孝宗朝政治腐敗的痛斥和揭露,可謂不留絲毫情面?!堆雍妥嘣分?,當即有林栗上書,對朱熹進行攻擊。這除了個人恩怨,孝宗不喜道學與朱熹的“清議”,使攻擊者有恃無恐,是重要原因。
朱熹《封事》所謂“十數(shù)年來”,時間正好是淳熙二年以來的幾乎整個淳熙時期。何以以淳熙二年為起點?蓋此年五月,孝宗宴宰執(zhí)于澄碧堂,提出反“請議”、“朋黨”的告諭,說:“近來士大夫好倡為清議之說,此語一出,恐相師成風,便以趨事赴功者為猥俗,以矯激沽譽者為清高。骎骎不己,如東漢激成黨錮之風,殆皆由此,深害治體,豈可不戒!卿等可書諸紳。”(《續(xù)資治通鑒》卷144)此一“告諭”或警告,即針對孝宗朝不斷進行的“清流”、“清議”反貴戚、近習,反曾覿、龍大淵、張說、王抃的斗爭。①乾道元年《戊午讜議序》中,朱熹提出,倡“和議”的人是冒犯“清議”,謂:“而向者冒犯清議、希翼迎合之人,無不寅緣驟至通顯,或乃踵檜用事,而君臣父子之大倫,天之經(jīng)、地之義,所謂民彝者,不復聞于搢紳之間矣。”(《朱子文集》卷75)故孝宗所指“清議”、“矯激沽譽”,亦包括朱熹《戊午讜議序》這類言論。由淳熙二年到十五年,十數(shù)年來,朱熹為代表的道學集團之所以受到不斷的排擯壓抑,原因即是“道學”所代表的道義、清議與主恢復、抗戰(zhàn)的力量與孝宗的和議茍安及及信任權奸、近習、貴戚,兩者是不相容的。
封建帝制集權的政治體制,皇帝個人孤立于上,其權力的運轉,必須依靠一批人以為其腹心、爪牙和工具。或者宦官,或者外戚,或者外廷官僚大臣。有如林栗所言;“人主?;紮嘣诔枷?,必欲収攬而獨持之,然未有能獨持之者也。不使大臣持之,則王候貴戚得而持之矣;不使邇臣審之,爭臣議之,則左右近習得而議之矣。人主顧謂得其權而自執(zhí)之,豈不誤哉?!保ā端问贰肪?/span>394)除非皇室和國勢強大,否則皇權極易權力下移而成為如韓非所謂“政在私門”,以至弄到最終被禪代。故國勢越弱的時代,皇帝就越是任用親幸近習或外戚。南宋孝宗朝的情況如此,光宗朝亦是如此。故前后聯(lián)系起來看,清流型道學士大夫反權幸近習,反皇帝集權破壞朝綱的斗爭,是南宋政爭的重要內容。而這一斗爭的深層次的起因則仍然是圍繞著“和議”與“恢復”的“國是”進行的。
熙淳十六年光宗受禪后,朱熹《與李誠父書》二:“恢復一事,以今事力固難妄動,然此念則不可忘。頃見先生(李侗)亦常常說今日但將‘不共戴天’四字貼在額頭上,不知有其它是第一義。今觀老兄所論,亦得此意,但當因此便陳內修政事之意,而稍指切今日宴安放倒之弊,乃為得力耳。”(《朱子文集》卷28)又《與張元善書》:“天下事只有個做,有個不做,無如此依違僥幸之理……。向使憤發(fā)直前,果去禍根,卻未必不做得事也。……不知如此拱手安坐,幾時是有后段事?”(同上)“依違僥幸”、“拱手安坐”,這是對孝宗及光宗時執(zhí)政者留正的精神狀態(tài)的批評及描繪;以近幸權奸為“禍根”,則說明朱熹反近幸權奸的斗爭在朱熹歷次上書中的份量之重。
紹熙二年,朱熹致留正書,謂:“自古君子小人雜居并用,非此勝彼,即彼勝此,無有兩相疑而終不決者,此必然之理。”指出當時葛泌、姜特立為首的近幸集團,“一二小人……居丞弼之任,而潛植私黨,布簡要津?!轮两曌徣?,亦或為之挾持簡牘,關通內外,以助其勢?!保ā吨熳游募肪?/span>28《與留丞相書》九)認為要使政事可為,必須徹底清除他們,希望留正能“亟陰求學士大夫之有識慮氣節(jié)者,相與謀之,先使上心廓然洞見忠邪之所在,而自腹心以至耳目喉舌之地,皆不容有毫發(fā)邪氣留于其間,然后天下之賢可以次而用,天下之事可以序而為也?!保ㄍ希┲祆洳恢?,任用姜特立等近幸舊人,非光宗胡涂、不能“洞見忠邪之所在”,而正是其本意如此;而這又是南宋政權的脆弱、對外屈膝的處境所內在地造成的。
由上可見,“道學”與反“道學”及反“道學”型官僚的斗爭,最本質深層和核心的因素,仍是“和議”與“恢復”這一“國是”,是它所引起,亦是圍繞它而進行的。
六 “慶元黨禁”與學禁
孝宗于高宗去世后,起用了一批理學型的大臣和士大夫,如周必大、留正、趙汝愚、劉光祖等,似欲除舊布新,亦引起了朱熹等人“欲大更張”的神往與期盻;但這不過是朱熹的一廂情愿而己。這個“道學集團”,作為一個“集團”來看,既談不上“有抱負”,亦談不上是一個“集團”;因為作為頭目的周必大、留正,兩人一上臺就開始了互相斗爭。從兩人的作風和作為來看,周必大循黙不言,處事謹慎,明哲保身,如陳亮《復呂子約》所指出:“周丞相之護其身,如狐之護其尾,然終不免,則智果未可衛(wèi)身矣?!保ā蛾惲良罚ㄔ鲇啽荆┚?/span>27)如李心傳所指出:“拱默無所預。”(李心傳《道命錄》卷六《跋劉德修論道學》)如朱熹《與劉子澄》十三所指出:“趙子直入蜀,前日至武夷別之,亦與說游誠之、周居晦,渠卻云:‘今只要尋個不說話的底人?!创俗h論,似己怕此一等人了。宜乎作貴人也!更進一步,便參到周子充地位矣?!保ā吨熳游募肪?/span>35)在朱熹的眼中,周屬柔順懦弱、老成持重、以恭順取勝的人物。這可能也是周被選用的真正原因。留正的特點,亦是調和折衷,平庸保位,無所作為,談不上是有改革理想的集團領導。朱熹紹熙四年《答詹元善書》三:“近日大除拜(指以葛邲為右相,胡晉臣知樞密院亊,陳骙參知政亊等),一番紛紜,雖公議幸伸(指出內侍陳源宮觀),然自此中外之責愈重,而其人(指留正)之才智局度,猶昔人也,不知何以處此乎?”(《朱子文集》卷46)①對留正的評價是很低的。至于趙汝愚,朱熹評論說:“趙子直政亊都頊碎,看見都悶人。”(《朱子語類》卷132)可以說,“道學集團”作為一個集團,它在光宗朝并不具堅持改革與反保守因循的氣魄,也無任何改革的政績、舉措可言;只是在用人上,他們接近清流,在與近習權幸的斗爭上有所堅持而己。
“慶元黨禁”發(fā)生在寧宗即位之初。它和淳熙年間陳賈、鄭丙反道學的上疏,兩者確有某種類似和聯(lián)系;和光宗朝“道學”與“近習”兩大勢力的斗爭也有某種類似和聯(lián)系,即被打擊迫害的都是道學及道學型官僚,而皇權則支持以外戚、近習為核心的政治勢力;但“慶元黨禁”的發(fā)生如此急劇,有某種偶然性,是種種因素因緣際會造成的:
(一)道學型官僚的領袖是趙汝愚這一特殊的政治人物。趙是趙氏宗室的一員,具有和孝宗一系一樣的代表趙氏掌握政權、繼承大統(tǒng)的資格;(二)趙經(jīng)歷孝宗、光宗至寧宗,積累了大量政治資本和人望,也實際掌握了行政大權。站在他一邊的,是大批道學型官僚及士子:朱熹、留正、葉適、周必大、劉光祖、彭龜年、徐誼,大學生,等等。如此大的力量,一旦高舉恢復,報君父之仇的旗幟,“政變”是有可能取得成功的。孝宗求和茍安的政策,光宗、寧宗一仍其舊。而君父之仇,人人得而報之,得而誅之,更何況趙氏宗室子孫?!當孝宗去世,光宗病不能履喪,政權出現(xiàn)真空,陷入空前危機時,游忡鴻“遺汝愚書,陳宗社大計,有‘伊、周、霍光’語,汝愚讀之駭,立焚之,不答?!保ā端问贰ち袀鳌肪?/span>159《游仲鴻傳》)這透露出趙在當時的地位、政治份量和政治可能變化的一種方向。在這樣的情況下,(三)傳出了趙汝愚“乘龍授鼎”的夢兆。它可以解釋為參與定策寧宗即位的大計,亦可解釋為承繼孝宗光宗而為天子的符讖、預言。(四)又恰在此時,碰上了韓侂胄這樣的外戚、政治野心家,并建立了定策的大功,成為皇權最可信賴的政治力量。韓侂胄發(fā)動對趙汝愚及其政治力量的打擊,危言聳聽,急風暴雨,正是利用了這些歷史和政治因素。有如《續(xù)資治通鑒》所說:“初,韓侂胄欲逐汝愚而難其名、京鏜曰:‘彼宗姓也,誣以謀危社稷,則一網(wǎng)打盡矣!’侂胄然之?!薄爸\危社稷”即謀反篡權。慶元四年姚愈上奏,說:趙汝愚“自謂夢壽皇授鼎,白龍登天”,又說趙黨中人(指游忡鴻、沈清臣、張知遠等)“以為汝愚乃楚王之裔,為壽皇養(yǎng)子,宜承大統(tǒng)”。(《續(xù)資治通鑒》卷155)這種“誣告”,當然使寧宗立即被煽動起來,而欲置趙于死地。
“慶元黨禁”可以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朝廷兩大政治勢力的斗爭。斗爭中,凡出來為趙講話的,一概被貶斥驅逐;凡為驅逐、打擊趙賣力的,都得到提拔重用,迅速形成一大力量,掌握了朝廷政治實權。得到提拔重用的有京鏜、李沐、謝深圃、胡纮、何澹、葉翥、丁逢等;被打擊放逐的有朱熹、彭龜年、黃度、陳傅良、吳獵、劉光祖、鄭湜、章穎、徐誼、楊簡、李祥、呂祖儉等?!端问贰肪?/span>400《王介傳》指出:“時韓侂胄居中潛弄威福之柄,猶未肆也,而文墨議論之士陰附之以希進,于是無所憚矣。”“文墨議論之士”情況各各不同,但都屬于“文墨議論”之流、非“道學”之士;被打擊的人也并非皆為“道學”之士,但在道義屬性上是和“道學”同一類的,即比較堅持原則,不阿附權貴以求榮。此階段斗爭并未涉及偽學。它的性質是近習貴戚奪權與皇權清除篡權威脅聯(lián)合起來反對趙系道學官僚集團的權力斗爭。
第二階段是大學生的上書及其引起的偽學之禁。 慶元元年,四月,大學生楊宏中、周端朝、張道、林仲麟、蔣傳、徐范六人上書,指斥李沐奸邪,為趙汝愚、李祥、楊簡鳴寃,提出“黨銅弊漢,朋黨亂唐。元祐以來,邪正交攻,卒成靖康之變”。指斥李沐及其后臺韓侂胄等是小人,是邪惡勢力,是元祐蔡京之流,而以趙汝愚等為正人君子,為司馬光、程氏兄弟之正學。由此把事態(tài)迅速擴大?!笆枭希t宏中等悉于五百里外編管?!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54)鄧驛出來為學生講話,立即被罷黜,出知泉州。大學生上書,意味斗爭由朝廷擴及到了民間與社會。中國歷史上,歷來的政爭只要一發(fā)展到學生運動,學生卷入其中,統(tǒng)治者就會特別緊張、害怕,如東漢大學生清議運動等。因為一旦學生得勢,事情就會加碼而直至他們的要求完全滿足為止。如果這樣,韓侂胄就只有倒臺,而卷土重來的趙派勢力會更加擴大發(fā)展。這是寧宗所絕對不能允許的。韓派勢力于是把矛頭對準大學生及其思想的學術與學派基礎,開始向朱熹“道學”進攻。
當大學生上書的“六君子”被編管時,朱熹《答劉德修書》謂:“比來時事大變,殊駭聽聞。流竄斥逐,下及韋布,近年以來所未有也?!粍賾n嘆,懷抱抑郁?!保ā吨熳游募瘎e集》卷一)朱熹預感到了斗爭的擴大化及必然會引起的種種可怕效果。事情果然不出朱熹所預料。六月,韓侂胄即授意,“士大夫素為清議所擯者,教以凡與為異者皆道學之人,疏姓名授之,俾以次斥革?!睂じ摹暗缹W”為“偽學”。(《續(xù)資治通鑒》卷154)于是劉德秀上言,攻擊“偽學”。詔下其章,進行討論。表示不同意見的博士孫元卿、袁夑、國子正陳武、司業(yè)汪逵,立即遭到罷逐。七月,何澹上言,直攻“致知格物、精義入神之學”,把矛頭對準朱熹,謂其學術空虛無實用,矯偽不近人情,黨同伐異,學界皆恐懼其迫害而人人不敢言。又重提紹興陳公輔請禁程顥王安石專門之學的故事。寧宗采納,并詔榜于朝堂。(同上)自此,斗爭由政治斗爭而走向學術、學派、社會。稍后,糜師旦“復請考核真?zhèn)巍倍玫竭w升。張貴模以“指論《太極圖》”而被“賞擢”。十一月,監(jiān)察御史胡綋上言“汝愚倡引其徒,謀為不軌,乘龍授鼎,假夢為符”,條奏其十不遜,欲置趙于死地。汪義端、趙師召上書乞斬趙,趙被竄于永州。政治迫害的風暴空前嚴重。
慶元二年春,汝愚暴卒。“暴卒”是韓侂胄集團迫害的結果。這在社會上必會引起巨大反響,是可以想見的。由道義而來的悲憤,對死者的同情,會加重韓侂胄集團道義上的孤立與恐懼感,而這反轉來又會使其對異己者的打擊更加慘毒猛烈。朱熹對這一連串的事態(tài)發(fā)展,極為憂懼。趙被罷相時,朱熹謂:“今日朝廷弄得事體郎當。自家(指寧宗)亦立不住,畢竟何益?且是群小動轍以篡逆之罪加人,置人于滅族之地,以茍自己一時之利,亦不復為國家計,此可為寒心者。”(《朱子文集》卷29《答黃仁卿書》)朱熹看出,群小為了一已私利,是什么亊都做得出來的。
七 幾點結論
(一)宋代,特別是南宋,學派與政派,就“道學”來說,確是一體兩面,是一內在聯(lián)系、連續(xù)不可分割的兩面體。
(二)道學特別是朱熹道學,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屬性或“黨性”:一方面它的政治性很強,一方面它的道義性、思想學術上的排他性(反異端邪說)亦很強。朱熹道學的這種性格,理論上集中表現(xiàn)于他在《中庸章句序》中經(jīng)典表述的“道統(tǒng)說”。(《朱子文集》卷76)在“道統(tǒng)說”中,朱把儒家孔孟思想的正統(tǒng),說成是“上古神圣,繼天立極”建立的,歷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傳至孔子、曾子、子思、孟軻,然后直傳于二程;其內容集中表現(xiàn)為《尚書·大禹膜》的“四句話”十六個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簡述為“十六字心傳”。)認為它不僅是人格道德修養(yǎng)的法門與境界,同時也是治國平天下的大經(jīng)大法。內圣與外王,兩者合一而不可分割。①
(三)基于這一自視神圣的“道統(tǒng)”承傳使命,朱熹及其門下、師友,結成一個學派以至“政派”,互相串聯(lián)、幫拔。在南宋的“國是”斗爭中,它特別高揚君父大義的神圣性,以“和議”茍安為對君父大義的背叛,以主“和議”者為小人,并特別敵視權幸、近習、貴戚的竊權。這使面對現(xiàn)實不可能真正抗戰(zhàn)的孝宗,深感道義上的虧欠,由此又反轉來愈益依賴權幸及依附權幸和主張茍安的“職業(yè)官僚集團造成皇權對“道學”的隔膜、冷視以至壓制。
(四)至寧宗,道學集團因以趙汝愚——宗姓為領袖而執(zhí)政、掌握政治大權,又以朱熹為代表,而和學界、士子相聯(lián)結,形成了一個朝上朝下、朝廷民間相結合的巨大勢力,使皇權感到備受威脅,終于釀成了“慶元黨禁”的大清洗和“偽學”之禁。”,造成皇權對“道學”的隔膜、冷視以至壓制。
(五)由此也可以看到,朱熹“道學”的性格與性質,是“內圣外王”一體兩面、不可分割之學。而所謂“外王”,其內容亦不是如人們通常所謂錢谷兵農、實際政治事功,而主要是政治方針、朝庭綱紀,也即今人所謂政治路線、組織路線、思想路線。②用朱熹自己的話來說:“凡事有大根本,有小根本”,所謂“大根本”即人主之一心,也即人主之政治、組織與思想路線。張栻說:“陛下上念宗社之仇恥,下憫中原之涂炭,惕然于中而思有以振之,臣謂此心之發(fā),即天理也。愿益加省察,稽古親賢以自輔,毋使其少息,則今日之功可以立成?!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137)以抗戰(zhàn)為天理,十分深刻地揭示了“道學”“內圣”與“外王”一體兩面的內在關系。故將朱熹思想和“道學”僅僅定性為“靜坐”、“默念澄心”、內省體證的“內圣”之學,是很片面而不符實際的。
(六)朱熹的歷次上書,嚴厲地對孝宗及執(zhí)政者進行指責批評,所有一切問題的根源,朱熹都歸結為孝宗的“心術”不正,要求其實踐堯舜“道統(tǒng)”之“十六字心傳”,去私心私欲,復“道心”天理。故在南宋時期,理學之“存天理,滅人欲(私欲)”是為“恢復”、為抗戰(zhàn)服務的,主要是對統(tǒng)治者提出的要求?!按嫣炖?,滅人欲(私欲)”,也是要求整頓吏治,減輕農對農民的賦稅、壓榨、盤剝,實行孟子所謂仁政、王道。將其解釋為中卋紀的禁欲主義——不許老百姓有正當?shù)奈镔|利益和欲望,以便任恁統(tǒng)治者壓榨剝削,是不正確的。